每四个小时,就会有一班妇女进来送吃的,花样繁多。给我们上菜的时候她们一言不发,只有离开房间的时候才会七嘴八舌闹烘烘地,叮嘱丈夫啦,骂孩子啦,孩子们一直在她们身边快活地挤来挤去。
这个圈子里的男人和女人界限分明,尤其是在吃饭上面。女人得伺候男人,等他们吃完了才吃,而且得到一边去吃。刚开始,看到这些女人这样伺候大家我觉得很不自在,不知道自己该算在哪一边。事实上,作为一名战士和外国人的双重身份根本不允许我干家务活。我很快为自己找到这个理由。有意思的是,我在任何一个圈子里都处于同样的境地,哪怕是在西方。只能说,有不成文的规矩禁止那些依靠武力生存的人进出厨房重地。
和这些人呆在一起,我从头到尾观看了主人家泡晾薄荷茶的过程,他举止沉静而有序,把茶水从壶里倒到杯中,又从杯中倒回壶里,反复数次。倒不是有成见,这种慢吞吞的形式化的东西就是令我别扭,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来。
第二天我搭上一辆早班车,返回首府。旅途漫长,我睡眼朦胧,胃里堆满了热乎乎的美味,脑子里则在反复掂量到这个地区开展工作的各个细节问题。
这次远行收获颇丰。几天后我搞掂了设立联络站的所有关键,这个点将使我的工作受益好几年。我很开心,因为时间紧迫。
1997年3月21日:特拉维夫一家露天咖啡馆遭炸弹袭击。三人死亡,48人受伤。
在叙利亚沙漠里,六月的清晨空气清新,薄薄的那层尘埃夹杂其间倒使它余味不已,颇有特色,是任何香水都无法复制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满眼的沙粒和细石,泛着美丽金黄。没有绿色植物。天色渐亮,再过一刻钟气温就升高了,而一个小时候后将是烈日当顶。这会儿,我尽情享受着美景和轻松的心情,倾听自己的脚步在沙石地上踩出的回响。我哪儿也不想去了,唯愿留住此地,品味此刻这个宁静安详的大自然,一个不以恶劣的生存条件来肆虐人类、人类也不用钢筋水泥去侵犯它的大自然。
我一路上走得很慢。我专挑每天清晨那几个小时赶路,顺顺利利到了村里。人们的活动已经告一段落。这里的人起得很早,太早了: 五点钟就能看到小商铺前面排起了长队,紧接下来街上就只有几个孩子和老人了,要么就是那几个游来荡去的懒汉,抽着烟卷四处乱逛和闲聊。他们永远是那些摄制组的素材,世人熟谙这千年不变的场景,却没有人了解这里的另外一面,因为记者们很少拍到村子在天亮前的生活状况。
我开始“清洁工”似的打量。目的是看看有没有警方暗探躲在角落里。如果有,说明筹备联络点的建议就是一个大陷阱。查明真相的最好办法,是找准一个或者几个看门人——每个村里都有——,将他们击昏,然后观察他被接替的情况。如果这看门的是警察部门的人,他的岗位立马就会有人顶上,与此同时一系列逮人行动也会拉开帷幕。
要想不引人注意,最省事呢就是学“闺中姑娘”走路的姿势,步子碎而快,步态紧张,眼睛盯着地面。我也可以模仿德高望重的主妇,迈步慢而稳,头昂着,眼睛平视前方,目不斜视,一副身正影不斜的样子。可是我选择了完全相反的方式在村里穿行:东张西望,故意装出不怕被人发现的样子。我感觉有怀疑的目光盯在我身上,便时不时迎上这些目光,挑起那些男人的无名之火。说白了,举手投足就是个十足的妓女。一等走出了村子,我会歇上一刻钟左右,留出时间给那些人回味而我则再来一遍。这一次,我一路走过的地方人多了不少。面对此起彼伏的粗鲁的吆喝声,我应对得不错。
第六章 HADAG是一种鱼(7)
很快我注意到有个小商贩的小动作,他看见我走回来便把摊位交给一个孩子看管,自己跑向一个斜靠在咖啡馆台阶上抽烟的男人。那个人已经认出我了。说准确点,是我们互相认了出来,因为在我看来他具备了一个真正看门人该有的特征。他很年轻——顶多也就四十来岁吧——这让我怀疑他是警方的人。由村民推选的看门人一般都是老头。
听小商贩在他耳边嘀咕的时候,他两眼一直没离开过我。他做了个手势要那人滚,然后
站起身来,盯着我走过去。表面上我仍然若无其事,从第一次进来的地方出了村子。几个男人远远跟着我,那个“看门人”在最前面。
我迅速甩掉他们,跑到在乡下预先安排好的藏身之处。但愿摆脱尾巴的办法奏效,我开始还不停地祈祷着,转眼间居然睡着了。在石屋里呆了一整天,除了借助小睡来休养生息外——出于安全考虑,每次最多半小时——,我见缝插针地做了一些体能和精神方面的恢复训练,吃了些用椰枣和干无花果做的快餐食品,虽说简单但味道还不错,而且和这里的气候很是相宜。反正,我感觉像度了个假。
晚边,我重新折回村里。人都散了。留在外面的那几个无疑就是看门人一伙的,那家伙自己呢,想来正面对一桌不错的酒菜高谈阔论。夜色很快降临。四周黑黢黢的,月亮薄薄一线,几乎没什么光,个别地方靠着从人家里透出的亮光还能看见一点路。我发现了两个男人,聊得正起劲,看样子是当地的保安。他们懒散地走过来又走过去,自顾自地聊天,并不真的关心有什么异动。再说,谁会打这儿过呢?
我藏在暗影里,跟了他们大半夜,心里认定这两人一定能把我带到想去的地方。到了快凌晨一点的时候,这两人大踏步地进了位于村中心的一户人家。他们几乎是跑进去的,而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人走了出来。这里无疑就是总部了。
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随即依靠半明半暗的夜色做掩护,不慌不忙返回沙漠。
1997年7月16日:耶路撒冷MahaneYehuda集市连遭两次自杀式炸弹袭击,死16人,伤178人。
阿泽勃往集市走去。他生活的这个村子在黎巴嫩南部,是由真主党法利蒂部队控制的巴勒斯坦难民定居点。他迈开大步,穿过好几条街去找摆水果摊的父亲。阿泽勃有一副宽宽的肩显得很有力气,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却一点也不觉体胖,和把他生出来的父亲真是截然相反,那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人皱巴巴的就像身上穿的那身衣服。阿泽勃看不起父亲,看不起他这个人和他的商贩生活。他多希望自己是个英雄的儿子啊,那样的父亲能给他描述“黑色九月”的艰难时光,还有他参加的“武装抵抗”行动。可惜父亲一辈子都黎明即起然后赶到集市卖他的水果。一家人在巴勒斯坦住过,在约旦住过,然后是叙利亚,现在到了黎巴嫩。到处都令人失望。可不管怎样一家人的生活好歹还是维持下来了,这得感谢做父亲的那份坚忍和耐力,对他来说生活的变化不过就是这个家在不断扩大而他的水果摊每搬一次就变小了一点。阿泽勃却对这全家唯一的生计来源毫无兴趣。他是一个战士。一个真正的战士。
到了摊前,他像平时一样抓起几个水果,没打算理睬父亲的叹气。做父亲的凝看着儿子,表情复杂。他为儿子骄傲,但他又很畏惧儿子的粗暴举止,那种时时表现出来的倨傲和怜悯不断刺伤他的心。
快到中午了,可在阿泽勃一天还刚刚开始。父亲卡勒布例行公事地问他:
“今天干什么?”
每天的回答也是一样的,还有脸上满足的笑容:
“我今天要参加行动会议。”
阿泽勃有一次表现出自己的战斗精神,他四下看看,很满意地发现自己吸引了不少羡慕或惊慌的眼光。他昂起头,走了,留下他父亲一个人重新整理小摊。
他所炫耀的这些引人瞩目的会议其实有很多规格。有时候确实是集中起来商量下一步的行动目标,但这样的会阿泽勃是没份参加的。他和他的朋友们仅限于在抽烟喝酒之中挥斥一下方遒,那还得视收支状况而定。然后出去游游行,贴贴标语,或者在路上来来回回的折腾到筋疲力尽。有时候,他也练手为年轻人办个游击训练班什么的。他充当的当然是教官角色,因为长时间以来所有体能训练项目都有点和阿泽勃过不去。怎么可以让看热闹的人见到他不行的样子呢。他必须保持自己的光辉形象。为了事业。永远是为了伟大的事业。晚上,他则去拜访一个“朋友”,顺便接受晚餐的邀请——这样的机会他也没少给自己创造,他们一起抽着烟,讨论讨论组织里的各种问题。接下来白天又是无所事事,但也没留给他多少自由,因为他得做出大任在身的样子。
第六章 HADAG是一种鱼(8)
这天,阿泽勃还是一如既往的“公事繁忙”。但表面上而已。今天他有事求父亲帮忙。
看到眼睛发红神情慌张的儿子,做父亲的很担心,问:“出什么事了孩子?”
“没什么,”阿泽勃没说实话,“你老在卖水果不烦吗?”
他父亲很歉疚地说:“真主说了,应该为自己的家带去钱财。”
阿泽勃小声抱怨道:“如果我们住在自己的巴勒斯坦,你就不必再干活。你可以退休。”
卡勒布虽然一点也不相信他说的,不过还是耐心地回答说:“那当然,我的孩子。”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阿泽勃恼火起来,“你会得到退休待遇!那帮犹太脏货抢了我们的地方。就是因为他们你才不得不像奴隶一样干活!”
“说得对,孩子,别发火。告诉我出了什么茬子。”
“什么茬子?不是明摆着的吗?就因为他们我们会一直干到死的那一天!”
卡勒布看着儿子称得上庞大的身体,有些怀疑。至少这个人不可能因为干活而累死吧。
阿泽勃探过身子来:“你听见了吗?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得有反应!”
“听见了,孩子。”
“我碰到难题了。”
“我就知道你碰到难处了阿泽勃。说来听听。”
“有个同志怀疑,我们有人想为犹太人做事。我们的人里有叛徒。”
“这很麻烦!”做父亲的叫了起来,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