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长河- 第2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个人很讨厌,不是规矩人。但又走不开,仿佛不能不听下去。心中发慌,脸上发烧。
老水手人老成精一眼就看明白了。可是还只以为这“要人”过路,偶然在这里和夭夭碰头,有点留情,下马来开开心,一会儿便要赶路去的。因此明知夭夭在这种情形下不免受点窘,却不给她想法解国。夭夭呢,虽讨厌这个人,可并不十分讨厌人家对于她的赞美。说的话虽全不是乡下人耳朵熟习的,可是还有趣受用。
队长因有机会可乘,不免多说了几句白话。听的虽不觉得如何动心刺耳,说的却已为自己带做作话语所催眠,好象是情真意挚,对于这个乡下女孩子已发生了“爱情”。
见到夭夭式样整齐的手脚,渐渐心中不大自在。故意看看时间,炫耀了一下手腕上那个白金表,似乎明白“天气还早,不忙赶路”,即坐在石条凳上。向老水手攀谈起来了。
到后且唱了一个歌,唱的是“桃花江上美人多”。见老水手和夭夭都抿着嘴巴笑,好象在仔细欣赏,又好象不过是心不在焉,总之是隔了一层。这保民官居然有点害羞,因此聊以解嘲的向老水手说:“老舵把子,你到不到过益阳县?那个地方出好新妇娘,上了书,登过报。上海人还照过电影戏,百代公司机器戏就有土人美明星唱歌!比起你们湘西桃源县女人,白蒙蒙松沓沓象个粉冬瓜,好看得多了。比麻阳县大脚婆娘,一个抵三个,又美又能干!”
老水手不作声,因为说的话他只有一半明白,所明白那一半,使他想起自己生活上摔的跟头,有一小部分就是益阳县小婊子作成的。夭夭是个姑娘家,近在身边,不好当着夭夭面前说什么,所以依然只是笑笑。笑中对于这个保民官便失去了应有的尊敬。神气之间就把面前一个看成个小毛伙,装模作样,活灵活现,其实一点不中用,只知道要几个钱,找了钱,不是吃赌花尽,就是让老婊子和婊子作成的圈套骗去。
凡是找了造孽钱的,将来不报应到自己头上,也会报应到儿女头上。
夭夭呢,只觉得面前一个唱的说的都不大高明,有点傻相,所以也从旁笑着。意思恰恰象是事不干己,乐得看水鸭子打架。本乡人都怕这个保民官,她却不大怕他。人纵威风,老百姓不犯王法,管不着,没理由惧怕。
队长误会了两人的笑意,还以为话有了边,凡是有藤的总牵得上篱笆,因此又向老水手说了些长沙女学生的故事,话好象是对老水手说,用意倒在调戏夭夭,点到夭夭小心子上,引起她对于都市的歆羡憧憬,和对于个人的崇拜。
末后话说忘了形,便问夭夭,将来要不要下省里去“文明结婚自由结婚”。夭夭觉得话不习惯听,只当作不曾听到,走向滨河一株老枫木树下去了。
恰好远处有些船只上滩,一群拉船人打呼号巴船上行,快要到了坳下。夭夭走过去一点,便看见了一个船桅上的特别标志,眼睛尖利,一瞥即认识得出那是萝卜溪宋家人的船。这只船平时和自己家里船常在一处装货物,估想哥哥弄的船也一定到了滩脚,因此异常兴奋,直向坳下奔去。走不多远,迎面即已同一肩上挂个纤板的船夫碰了头,事情巧不过,来的正是她家三哥!原来哥哥的船尚在三里外,只是急于回家,因此先跟随宋家船上滩,照规矩船上人歇不得手,搭便船也必遇事帮忙,为宋家船拉第二纤。纤路在河西,萝卜溪在河南,船上了三里牌滩,打量上坳歇歇憩,看看老水手再过河。不意上坳时却最先碰到了夭夭。
夭夭看着哥哥晒得焦黑的肩背手臂,又爱又怜。
“三哥,你看你,晒得真象一个乌牛精!我们算得你船今天会拢岸,一看到宋鸭保那个船桅子,我就准知道要见你!早上屋后喜鹊叫了大半天!”
三黑子一面扯衣襟抹汗水,一面对夭夭笑,同样是又爱又怜。“夭夭,你好个诸葛亮神机妙算,算到我会回来!我不搭宋家人的船,还不会到的!”
“当真的!我算得定你会来!”
“唉,女诸葛怎不当真?我问你,爸爸呢?”
“镇上看干爹去了。”
“娘呢?”
“做了三次观音斋,纺完了五斤棉花,在家里晒葛粉。”
“嫂嫂呢?”
“大嫂三嫂都好,前不久下橘子忙呀忙。”
“满满呢?”
“他正在坳上等你,有拳头大干栗子请你吃。”
“你好不好?”
“… ”夭夭不说了,只咬着小嘴唇露出一排白牙齿,对哥哥笑。神气却象要说,“你猜看。”
于是两兄妹上了坳,老水手一见到,喔噜嗨嗨的叫唤起来,一把揪住了三黑子肩上的纤板,捏拳头打了两下那个年青人的胸脯,眼睛眯得小小的:“说曹操,就是曹操。
三老虎,你这个人,好厉害呀!不到四十天,又是一个回转。我还以为你这一次到辰州府,一准会被人捉住,直到过年还不放你走路的!“
那年青船夫只是笑,笑着分辩说:“哪个捉我这样老实人?
我又不犯王法。满满,你以为谁会捉我?除了福音堂洋人看见我乌漆墨黑,待捉我去熬膏药,你说谁?“
“谁?你当我不知道?辰州府中南门尤家巷小婊子,成天在中南门码头边看船,就单单捉拿象你这样老实人。我不知道?满满什么事都知道。我还知道她名字叫荷花,今年十九岁,属鼠,五月二十四生日,脸白生生的,细眉细眼,荷包嘴,糯米牙,… 年青人的玩意儿,我闭上眼睛也猜得出!”
“满满,他们哪会要我的?洪江码头上坐庄的,放木排的,才会看得上眼,我是个空老官!”
老水手装作相信不过的神气,“空老官,我又不是跟你开借,装穷做什么?荷包空,心子实在,就成了。她们还要送你花荷包,荷包里面装满了香瓜子,都是夜里在床上磕好了的。瓜子中下了迷药,吃了还怕你不迷心?我敢同你打个赌,输什么都行… ”老水手拍了个巴掌一面轻声咬住三黑子耳朵说:“你不吃小婊子洗脚水,那才是怪事!”
三黑子笑着分辩说:“满满,你真是老不正经,总说这些事。你年青时一定吃过,才知道有这种事情。这是二十年前老规矩,现在下面可不同了。现在是… ”两个人说的自然都是笑话。神情亲密处,俨然见外了身旁那个保民官。队长有点不舒服,因此拿出作官的身分来,引起刚上坳的水手对他应有的尊敬。队长把马鞭子敲着地面,挑拨脚前树叶子,眼光凝定在三黑子脸上,“划船的,我问你,今天上来多少船?你们一帮船昨天湾泊什么地方?”
直到此时那哥哥方注意及队长,赶忙照水上人见大官礼数,恭敬诚实回答这个询问。
夭夭有点不惬意,就说:“三哥,三哥,到满满祠堂里去吧,有饭碗大的橘子,拳头大的栗子,等你帮忙!”
队长从神气之间,即已看出水手是夭夭的亲戚,且看出夭夭因为哥哥来到了身边,已不再把官长放在眼里心上,不仅先前一时所说所唱见得毫无意义,即自己一表人材加上身分和金表,也完全失去了意义。感觉到这种轻视或忽视,有一星一米还是上次买橘子留下的强横霸道印象所起反感,因此不免有点恼羞成怒。还正想等待两人出来在划船的身上,找点小岔子,显显威风,做点颜色给夭夭看。事不凑巧,河边恰好走来七八个一身晒得乌黑精强力壮的青年水手,都上了坳,来到祠堂前歇憩,有几个且向祠堂走去,神气之间都如和老水手是一家人。队长知道这一伙儿全是守祠堂的熟人,便变更了计划,牵马骑上,打了那菊花青马两鞭子,身子一颠一颠的跑下坳去了。
老水手在祠堂中正和三黑子说笑,见来了许多小伙子,赶忙去张罗凉水,提了大桶凉水到枫木树下,一面向大家问长问短。船夫都坐在枫木下石条凳上和祠堂前青石阶砌上打火镰吸烟,谈下河新闻。这些人长年光身在河水里,十冬腊月也不以为意,却对于城里女学生穿衣服无袖子,长袍子里边好象不穿袴子,认为奇迹,当成笑话来讨论,谈笑中自不免得到一点错综快乐。到夭夭兄妹从祠堂里走出来时,转移话题,谈起常德府的“新生活”。一个扁脸水手说:“上回我从辰州下桃源,弄滕五先生的船,船上有个美国福音堂洋人对我说:日本人要拿你们地方,把地下煤炭、铁矿、朱砂、水银一起挖去。南京负责的大官不肯答应。两面派人办交涉,交涉办不好,日本会派兵来,你们中国明年一定要和他们打仗。打起仗来大家当兵去,中国有万千兵打日本鬼子,只要你们能齐心,日本鬼子会吃败仗的。他们人少,你们人多,打下去上算,吃点苦,到后来扳本!洋人说的有道理,要打鬼子大家去!”
“鬼子要煤炭有什么用?我们辰溪县出煤,用船运到辰州府,三毛钱一百斤还卖不掉。烧起来油烟子呛心闷人,怪不好受。煮饭也不香。火苗绿阴阴的,象个鬼火。煤炭有什么用?我不信!”
“他们机器要烧煤才会动!”
一个憨憨的小水手插嘴说:“打起仗来,我们都去当兵,哪来多少枪?”
原来那个扁脸水手,飘过洞庭湖,到过武汉,就说:“汉阳兵工厂有十多里路宽,有上千个大机器,造枪造炮,还会造机关枪!高射炮!”
另外一个又说:“怎么没有枪?辰溪县那个新办兵工厂,就会造机关枪,叭打叭打一发就是两百响子弹。我明天当兵去打仗,一定要抬机关枪。对准鬼子光头,打个落花流水!”
“大家都当兵,当保安队?当了保安队,派谁出饷出伙食?”
“那自然有办法,军需官会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就地……忙坏了商会会长!”
“哪里,中央政府总会有办法的!有学问有良心的官长,就不会苛刻乡下人。官长好,弟兄自然就也好,不敢胡来乱为的。”
“我们驻洪江就好,要什么有什么。下河街花姑娘是扬州来的,险白白的,喉咙窄窄的,唱起好戏来,把你三魂七魄都唱上天!吹打弹唱,样样在行,另外还会说京话,骂人‘炖蛋’,可不敢得罪同志。”
大家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