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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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 第2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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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怡在沙发上坐下,仔细的打量着嘉文,后者的神情有些落寞。

    “是不是明天出院?”她问。

    “是的,其实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有些懊恼的说:“住医院住得我难过透了!”

    “何不去躺躺?”

    “躺着也是无聊。”

    “看书?”

    “看不进去。”

    “你躺着,我念给你听,怎样?”

    “怎么敢──”“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没事干!”她很快的打断他,立即接过他手里的书,用温和而鼓励的眼睛望着他。“好吗?”

    “不好意思。”

    “别不好意思了,”她笑了,觉得很温暖,很开心。“你去躺着,我会让你很舒服,我喜欢服侍别人,假如我不是念了师大,我就要去念护专,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护士。”

    “但是你怕见血。”

    “怕见血?谁说的?”

    “可欣。”

    “哦哦,”她的脸又红了。“是的,我有些怕见血。好了,现在,去躺着吧。”

    他躺上了床,她打开了书,室内的光线昏昏暗暗,她的辫子垂在床沿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了一圈弧形的阴影。她低柔的念了起来,圆润的声调如山泉轻泻。

    “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个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

    房门被陡的冲开了,嘉龄带着一头的雨珠闯了进来,一件花格呢的长大衣裹着她,垂着长穗子的围巾绕在脖子上。她看来年轻、美丽、而且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

    “噢!好哥哥,你今天怎样?”她扑到床边,带笑的揉了揉嘉文的头发,又亲昵的挤挤眼睛。“星期天,我们给你筹划了一个大的庆祝会!”把嘴唇俯在嘉文的耳边,她悄悄的说:“我预先泄露一个秘密给你听,你别告诉爸爸你知道了。星期天,爸爸准备当众宣布你和可欣订婚,现在正忙着帮你们订戒指呢!”

    嘉文愣了愣,这消息带给他一阵欣喜的激荡,眼睛里立刻燃起了光彩。嘉龄不等他有任何表示,就站直身子,转向了湘怡,用迫不及待的语气说:“湘怡,看到纪远吗?”

    “纪──远──?”湘怡有些心不在焉。

    “是嘛,纪远!看到没有?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他的房东老太太说他成天到晚没人影子,这个纪远不知在搞什么鬼!”

    “你找纪远做什么?”嘉文问。

    “有事嘛!”

    “嘉龄,少去找他,他的女朋友是用打来计算的,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没有诚意。”嘉文说。

    “呸!说这些干嘛?我又不追求他!”嘉龄瞪大眼睛,不耐的跺跺脚:“你到底看到他没有?”

    “刚刚从这里出去,和可欣一起。”

    “我追他们去!”嘉龄嚷着,把围巾抛向脑后,一转身就向室外冲去,连“再见”都来不及对屋子里的人说。嘉文目送她跑得没影子了,才调转眼光,对湘怡笑笑,说:“嘉龄真是!”

    湘怡没表示任何意见,只也微笑了笑,带着几分惘然和萧索。然后,她低下头,又用她清晰低柔的声调,念着刚刚被嘉龄所打断的句子:“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个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

    纪远和可欣沿着人迹稀少的街道,向前面慢慢的踱着步子。雨在伞面上低吟,风在街道上穿梭。暮色堆积着,雨雾迷蒙,到处都是灰茫茫的一片。这几条街道,他们早就走熟了,在这些街道上,他们已谈遍了嘉文的一切:身世、个性、嗜好、外表、人品、和种种种种的小故事。

    这是雨雾中最后一次的散步,明天,嘉文要出院,这黄昏的漫谈也将结束。不过,也差不多了,关于嘉文的一切题材,都已谈尽了。如果继续散步下去,能谈些什么呢?

    转了一个弯,距离可欣的家没有多远了,那条巷子已遥遥在望,巷口孤零零的竖着一个路牌。雨忽然加大,一阵狂风几乎吹翻了伞。纪远下意识的揽住了可欣的腰,似乎怕她被风吹倒。他的手停在那儿,不再放回原处了。

    “在重庆的时候,”可欣搜索枯肠,竭力找寻着她和嘉文的片片段段,“我们的家住在沙坪坝,嘉文住在城里。大轰炸的时期,城里非常危险,杜伯伯的工作离不开城里,就把嘉文和嘉龄送到我家来寄住。”她仰头看看天,迎了一脸的霏霏细雨。“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我和嘉文也不上学校,整天在田野和山坡上乱跑,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小树林里迷了路。我们从下午走到天黑,一直穿不出那个小树林,嘉文拉住我的手,叫我不要怕,但他自己的声音却是颤抖的。我们走了又走,疲倦得无法举步,天那么黑,碰来碰去都是树,最后,我们走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土地庙的前面,那土地庙只有半个人高,里面供着一尊黑黝黝的土地爷。我坐在庙前的石头凳子上,背倚着一棵大树。我哭了,嘉文也哭了,我们紧紧的靠在一起,一直哭着哭着,然后,我的头倚着他的肩膀,他的手环抱着我,两个人都睡着了。”

    她停住了,那静静的叙述,像在说一个久远以前的梦。纪远一声不响,步伐缓慢而稳定。

    “后来,爸爸和妈妈拿着手电筒找到了我们,把我们抱回了家里,我们都太累了,只醒来一忽儿,就又睡着了。那一夜,妈妈怕我们受了惊,把我们放在一张床上,陪我们睡了一夜。半夜里,嘉文哭醒了,怕老虎咬了我,我也醒了,抱着嘉文不放……”她叹息了一声,幽幽的说:“孩子时期的感情!”

    纪远仍然没有开口,可欣也沉默了下来。走了一段,可欣不耐那份寂静,开始轻轻的哼起一支歌来:“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稍鸟在叫。我们不知不觉的睡着了,梦里花儿落多少。”

    “很美!”纪远忽然说。

    “什么?”

    “你的歌,你的人,你的故事。”纪远说,声调平静而深沉。

    “你喜欢?”可欣问。

    “你指什么?歌?人?还是故事?”

    可欣的脸上一阵燥热,冷冷的雨驱不散她胸头突然涌上的热浪。暗中看了纪远一眼,他注视着前方被雨淋湿的街道,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我本来想学音乐。”她答非所问的调转了话题。

    “为什么没有学?”

    “爸爸认为我学文史比音乐好,他学了音乐,却一生都不得志。”

    纪远没有答话,他们继续向前面走,沉默又不知不觉的来临了。转入了可欣所住的巷子,纪远并没有及时告辞,他跟着她一直到了大门口。

    “好了,到了,”可欣勉强的一笑说。“要不要进去坐坐?你从没有到过我家。你会和我母亲谈得来的,她是个最开明而随和的母亲。”她说得很急很快,似乎生怕遭受拒绝。

    纪远笑笑,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可欣用钥匙开了门。纪远机械化的走进了那小小的院落。冬末春初的季节,一枝早放的杜鹃在墙角绚烂的绽放着。可欣走到玄关,伸头看了看,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她扬着声音喊了一句:“妈妈!”

    没有人应,她诧异的说:“奇怪!”转向纪远,她邀请的说:“进来吧!”

    走上了榻榻米,客厅的小茶几上,雅真留了一张小纸条:“可欣:我出去购物,即返。母留条”“妈妈出去了,”可欣放下纸条,脱掉大衣,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我们请了一个阿巴桑煮饭和洒扫,是上班制的,大概还没有来煮晚饭。你今天就在我们家吃晚饭吧,好吗?”

    “不,小辫子在等我。”

    “小辫子是谁?”

    “我房东老太太的孙女儿。”

    “哦,”可欣很快的看了纪远一眼:“很漂亮吗?”

    “谁?”

    “小辫子。”

    “当然,她非常漂亮,也非常可爱。”纪远说,打量着这幢小巧而雅致的日式房子。

    “这是我的房间,你要不要进来坐坐?”可欣拉开了自己房间的纸门。

    纪远走了进去,这间房间雅洁清爽,床上铺着浅绿色的被单,窗上是同色的窗帘,书桌上,一张嘉文的放大照片正静静的、含笑的注视着全室。

    “你坐坐,我去给你倒杯茶。”

    可欣说着,退出了屋子。纪远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出神的凝视着嘉文那张照片。在照片旁边,一本厚厚的册子正放在那儿,册子里不知夹着什么,露出一角来。他无意识的翻开了那本东西,却一眼看到是枝早已枯萎的似曾相识的红叶!他猛的一震,心脏迅速的狂跳了,定了定神,他才认出那是本日记本,拿起了那枝红叶,他看到叶子下面所压住的两句话:“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他站起身来,倚着桌子,在心灵狂猛的激荡之下,呆呆的愣住了。

    可欣捧了茶杯进来,把茶放在桌上,笑容可掬的说:“阿巴桑已经来了,在厨房里,你就留下来吃饭……”她的话忽然停了,笑容在她唇边冻结,她的眼光从日记本、红叶……一直移到他的脸上,血色离开了她的面颊,张开嘴,她口吃的、讷讷的说:“你──你──你在做什么?”

    “不做什么。”纪远喉咙喑哑的说,把红叶放在桌上。然后,他慢慢的抬起头来,慢慢的车转身子,接着,就突然拉住了可欣的手。在可欣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她的身子已经被拥入了他的怀抱。那是两只强而有力的胳膊,紧紧的箍住了她的身子。她来不及挣扎,他的嘴唇火一般的贴住了她的。一阵眩晕的热力贯穿了她,她昏迷了,麻木了,神志陷入了完全的迷惘,而整个身子都像虚脱般的失去了力量……时间滞重的滑了过去,她什么都不知道,当她终于抬起了眼睑,她发现他那对燃烧着的、亮晶晶的眼睛正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那眼神狂热而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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