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罗瑾这般说,韩湛忽然忆起最初在墓室中曾被一只女人的断手握住手腕的故事,一想起那滑腻冰冷的触感,背后便一阵寒意……莫非自己就是那个时候感染了尸毒吗?
“你体内余毒未清,便服用了贝母,这味药虽对人体无害,却是人面花的克星。人脸一旦落痂,人面花便会彻底枯死,届时体内尸毒发作,就算是返魂香也都救不了将军你了。”
韩湛奇道:“难道罗兄方才不正是用的返魂香才将在下救回的吗?”
“非也,”罗瑾摇了摇头,道:“返魂香救的并非韩将军。”
韩湛一愣,忽然若有所悟,他急忙褪去自己的上衣,但见右臂上那原本已经结痂、只余一条窄缝的地方,此时又冒出一张小小的人脸:它正阖着双眼,小口缓缓翕张着,似乎美梦正酣的模样。
虽然此时已经知道此物无害,可见状韩湛还是不由地头皮一炸,表情扭曲起来。
“原来你救的是它……”
待稍稍冷静之后,韩湛又问了诸如“尸毒何时能治愈”、“人面花何时能自行脱落”之类的问题,罗瑾却统统语焉不详,只道少则数年、多则需数十载……这般韩湛一想到接下来自己将要同这人面花长久地朝夕相处,他便头疼不已。
“好歹性命是保住了,表兄就不要太介怀了,”李岫安慰道,“况且这东西看起来有几分可爱呢,表兄无聊时还可以逗它玩儿……”
韩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李岫讪讪地笑了,转而看罗瑾,却见好友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温柔的神情乍一看竟好似完全陌生的一人,李岫一愣,闭了闭眼,睁开想再度确认一番,却见此时罗瑾已然恢复了常态,转过头又同韩湛说起话来:
“这人面花一年会开一次花,结一次果,届时请将军记得把果实留下……”
“等一下……”韩湛忽然打断罗瑾,“你刚才说……它还会开花?”
“然也。”
“怎么开?”韩湛浑厚刚正的嗓音此时竟有些微微颤抖。
“同春兰秋菊一般……开在将军的手臂上。”
过了宵禁时分,再在街上走动便是犯夜之举了。韩湛此时虽然心中郁结,可还未尝失了待客的礼数,他命管事收拾出两间厢房供李、罗二人暂住。
趁着下人忙碌的空档里,李岫和罗瑾在院内闲庭信步,二人并肩走着,不知不觉行至无人之处,李岫忽然驻足,开口道:
“返魂香那么贵重的物事你是从何得来的?”
“乃是一位有缘人所赠。”
“为何要带在身边?”
“正巧带着而已。”
罗瑾说的愈是坦然,李岫的心中疑窦愈深,而就在此时他忽然瞥见罗瑾腰间空荡荡的,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念头,遂道:
“喇叭花送你的那只香囊呢?”
罗瑾闻言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腰带,而后有些遗憾地摇首道:“兴许是遗落在某处了!”
听罢,李岫立时肃容,凝眉对着罗瑾厉声道:“你不是罗子良,你到底是何人?!”李岫还清楚地记得白天三人同游时,罗瑾曾说香囊是“牡丹花”所赠,现下自己仅仅使了个小伎俩,便教来人露出了马脚。
“罗瑾”面上微愕,不过也没有出言辩驳,他苦笑了一声,低喃了一句“看来我道行未够,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刚说完这句话,他周身的轮廓如同化雾一般渐渐模糊起来,不多时便现出一个白色细瘦的身影来。
如同与最初相遇的那般,他一袭素净的白衣,脸上覆着半张面具,黑瀑似的青丝随性地披在颈后,周身仍旧是被一团柔和的银光包裹着,楚楚丰姿教人看得几乎移不开视线。
李岫怔忡地望着他,半晌才开口:“原来是你……”
人面刺青(十四)
白衣人就这样凝立在面前,默默地回望着着自己,仿佛近在咫尺,又触手难及——梦幻的一幕教李岫始终难以相信,自己这回居然并非置身梦境。' ^'
李岫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敛容道:“之前原来是你扮作我的样子么?”问话的时候,他胸中鼓噪着,唯恐听到自己不希望的那个答案。
白衣人摇摇头,道:“不是。”
明明只是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却教李岫松了一口气,他直觉白衣人是不会对自己撒谎的,可是旋即李岫又无所适从起来,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接下来是问白衣人的姓名籍贯还是岁次生辰?似乎无论问什么都很愚蠢,李岫知道对方什么是不会回答自己这些问题的。
“岫儿。”白衣人唤道,他的声音如此温润悦耳,哪怕口中的称呼是那么格格不入,听起来也绝没有一丝违和之感,李岫浑身一震,旋即鬼使神差地近前,他一把抓过白衣人的衣袂,有些粗鲁地将他揽入了自己的怀里。
“我一直想见你……”
李岫喃喃着,诉说着自己都不曾洞悉的思念,白衣人没有挣扎,乖顺地伏在李岫胸前,任他拥着自己。
氤氲的月色下,两人就这样安静地依偎在一起,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凝滞,地面上的人影也从两个渐渐化作了一个……
“表少爷——”
忽然听得不远处有韩府家人呼唤,李岫只觉得怀中人轻轻一颤,尔后便将自己推离:
“我该走了。”他这么说,作势就要转身,李岫急忙拉住他的手,依依不舍道:
“你要去哪里?何时会再来?”
白衣人回过头,冲着他浅浅一笑,道:“不是早就说了吗?我一直就在岫儿身边啊。”
话音刚落,风声飒起,李岫被细沙迷了眼,待他揉完眼睛重新睁开之际,只见一头银色的异兽自头顶上方的虚空中钻了出来——它体大如牛,状似麒麟,双目炯炯,额上还生着一只细长的尖角,十分威武慑人。
异兽先是绕着李岫转了一圈,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背,而后便走到白衣人的跟前,蜷起四肢,俯卧下身子。白衣人潇洒地跃至它的背上,异兽遂起身,又扭过头看了李岫一眼,之后低吟着足下生风,竟腾空朝着月空飞去。
李岫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非但没有被吓到,脑中尽是嫦娥奔月之类的旖旎遐想,直到白衣人和异兽的身影渐渐消融隐匿在月色之中,李岫才猛地惊觉:
此时月下只余下他一人……以及地面倒映着的那孤影茕茕。
自成为白骨精的那日起,白晓谷便知道一旦自己的念力耗尽,灵识就会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他并非人类,就算是躺着睡上一百年,也是不可能会作梦的。
可是这个时候,白晓谷却正置身梦境之中。
他站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巨大房间之中,四遭空旷无人,眼前却堆满了无数珍奇,每一个都做得精致华丽、巧夺天工,白晓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宝贝,于是饶有兴趣地上前逐个摆弄起来……但不多时便失了兴致,他悻悻地丢下手中的一只五色琉璃盏,那玩意儿还没来得及坠到地面上便化作一挂齑粉,随风轻扬。
白晓谷还未反应过来,面前的场景忽而一变,他正端坐在一处宫阙的高台上,无数衣冠周正的男女匍匐着跪倒在丹墀之下,对着他顶礼膜拜。白晓谷相当怕生,一见有那么多人,吓得立刻起身拔腿就跑……跑着跑着,待他再度回过头去看,人群已然消失,遥遥地,只见一个女子婷婷袅袅地朝他走来。
白晓谷驻足,不久便看清那女子的容貌,桃面香腮,明眸皓齿……生得同胡殷紫一模一样。女子在白晓谷面前站定,自行褪去了衣衫,露出白皙丰腴的肉|体……她弯起一抹狐媚的笑容,蛇一般缠了上来。
白晓谷虽然笨拙,却知道眼前的女子并不是真正的胡殷紫,因为那个总是称呼他为“傻东西”的胡殷紫,是绝不会对着他露出这种假笑的。
白晓谷一把推开了女子,转过身继续朝前走着,每走一步,便有新的场景走马灯似的在他面前晃过,光怪陆离,纷纷扰扰……白晓谷却再也没有停下过脚步。
他不知疲倦地走着,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忽然有一瞬,眼前纷繁的色彩就像退潮一般尽数散去,白晓谷脚下一滞,这回,他身在一见只有一小方天井的陈旧老宅之中,花畦的中央立着一棵老榆树,榆树的树干上还有几道熟悉的白痕——正是李岫的宅邸。
“咯咯。”熟悉的声音轻笑着,白晓谷回过头,只见自榆树的另一头走将出一个人,锦衣玉带,穿着十分华丽,但是一张面孔前却笼着一团浓浓的雾气,教人始终看不清他的容颜。
白晓谷认出他便是今早在乐游原见过的那个“没有脸”的怪人,于是半是好奇,半是忌惮地打量起他来,那人把脸正对着白晓谷,似乎也正隔着浓雾在瞧他。
“名利、财富、权势、□……这些东西都诱惑不了你,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样有趣的人呢。”
半晌过后,他这般道,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笑意。
“我……不是……人……”白晓谷嚅嗫着纠正他,那“无相之人”听闻先是楞了一下,遂又“咯咯”笑出声来:
“就算妖魅精怪也是一样的,同样会有贪、嗔、痴……会陷入七情六欲的泥沼,只有能真正摒除这些的,才可能渡过天劫、修成正果……只可惜,懂得这道理的人不少,真正能做到的却不多。”
“无相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可是说话的内容对于白晓谷而言太过艰深晦涩,他一句都听不懂,只是歪着头继续观察着他,“无相人”见状似乎也颇感无趣,他停下了话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呐,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游……戏?”白晓谷重复了一遍,有些不解。在他的认知中,“游戏”是只有人类的孩子才会做的事儿。
“规则很简单,只要有一天你能看清我的真面目,我就答应为你做一件事……什么事都可以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