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折,也是高远的,阴震消散的时候,就将平安里的房屋衬出一幅剪纸。那星和月
有些被遮挡,可也不要紧,那光是挡不住的,那温凉冷暖也挡不住。这就好了,四
季总是照常,生计也是照常。王琦瑶打开一包桂圆,剥着壳。没有人来打针,是个
无病无灾的晚上。摇铃的老头来了,喊着“火烛小心”在狭弄里穿行,是叫人好自
为之的声音,含着过来人的经验。剥好的桂圆蓄起了一碗,壳也有一堆,窗帘上的
大花朵虽然褪了色,却还是清晰可见的。老鼠开始行动了,息息率牵地响,还有蟑
螂也开始爬行,背着人的眼睛。它们是静夜的主人,和人交接班的。许多小虫都在
动作,麻雀正朝着这边飞行。
第二天是个阴雨的天气,潮湿而温暖。王琦瑶打了一把伞出门,锁门时,她看
了一眼房间,心想能回得来吃午饭吗?然后就下了楼,雨是浙浙沥沥的,在阴沟里
激起一点涟储。她在弄口叫了部三轮车,车篷上虽然垂了油布帘,车垫还是湿滚流
的,这才觉出了凉意。有很细小的雨从帘外打进来,溅在她的脸上。她从帘缝里看
见梧桐树的枯枝,从灰蒙蒙的天空划过,她想起了康明逊,她肚里这孩子的爸爸。
她这时想到肚里的麻烦还是一个孩子,但这孩子马上就要没有了。王琦瑶背上出了
一层冷汗,心也跳得快起来。她忽然之间有些糊涂,想这孩子为什么就要没了?她
的脸完全被雨水溅湿了,雨点打在车篷上,碑噼啪啪地响,耳朵都给震聋似的。王
琦瑶想,她其实什么都没有。连这个小孩子也要没有了,真正是一痴呢!有眼泪
流了下来,她自己并不觉得,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膝盖都颤抖了,有一件大事
将在须臾之间决定下来。她眼里盯着油布帘上的一个小洞,将破未破的,还网着丝
线,透进了光。她想这破洞是什么意思呢?她又看见了灰白的天空,从车篷与布帘
的连接处,那么苍茫的一条。她想起她三十岁的年龄,想她三十年来一无所有,后
三十年能有什么指望呢?她这颗心算是灰到底了,灰到底倒仿佛看见了一点亮处。
车停了,靠在医院大门旁的马路边。王琦瑶看见进出的人群,忽有一股如临深渊的
心情。她坐在车帘后头,打着寒战,手心里全是汗。雨下得紧了,行人都打着伞。
那车夫揭起了车帘,奇怪地看她一眼,这一个无声的催促是逼她做决定的。她头脑
里昏昏然的,车夫的脸在很远的地方看她,淌着雨水和汗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
说:忘了件东西,拉我回去。帘子垂下了,三轮车掉了个头,再向前驶去。是背风
的方向,不再有雨水溅她的脸。她神智清明起来,在心里说,萨沙你说的对,一个
人来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她回到家,推开房门,房间里一切如故,时间只有上午九点。她在桌边坐下,
划一根火柴,点起了酒精灯,放上针盒,不一时就听见水沸的声音。她又看钟,是
九点十分,倘若这时去医院,也来得及。她忙了那许多日子,不就为了这一次吗?
如不是她任性这时候怕已经完事大吉,正坐在回家的车中。她听着钟走的嘴略,想
再晚就真来不及了。她将酒精灯吹灭,酒精气味顿时弥漫开来,正在这时,却有人
敲门,来推静脉针的、她只得打开针盒,替他注射,却心急火燎的,恨不能立刻完
事好去医院。越是急越找不着静脉,那人白挨了几下,连连地叫痛。她按下性子,
终于找着了静脉,一针见血的霎那间,她的心定了一定,药水一点一点进入静脉,
她的情绪也和缓下来。最后那人按着手臂上的棉球走了,她收拾着用脏的药棉和针
头,那一阵急躁过去了,剩下的是说不出的疲惫和懒惰。她听天由命,抱着凡事无
所谓的态度,她反正是没办法,就没办法到底也罢了。已是烧午饭的时间,她走进
厨房,看见昨晚上就炖好的鸡汤,冷了,积起油膜。她捅开炉子,放上砂锅,然后
就去淘米,一边看着玻璃窗上的雨,她想她总算赖住萨沙了,不生是他的,生也是
他的,萨沙要帮忙就帮到底吧!她嗅到了鸡汤的滋补的香气,这香气给了她些抓挽
着的希冀。这希冀是将眼下度过再说,船到桥头自会直的,是退到底,又是豁出去
的。
萨沙此时正坐在北上的火车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这姨母是他从未见过的,
甚至只在几天前刚听说。连母亲都是个陌生人,更何况是姨母。他所以去见姨母,
是为了同她商量去苏联的事情。他决定去苏联是因为对眼下生活的厌倦,希望有个
新开头。他想混血儿有这点好,就是有逃脱的去处。这逃脱你要说是放逐也可以,
总之是不想见就不见,想走就走。
13.还有一个程先生
与程先生故人重见,是在淮海中路的旧货行。这一年副食品供应逐渐紧张起来,
每月的定粮虽是不减,却显得不够。政府增发了许多票证,什么东西都有了限量的。
黑市悄然而起,价格是翻几倍的。市面上的空气很恐慌,有点朝不保夕的样子。王
琦瑶怀着身孕,喂一张嘴,养两个人,不得不光顾黑市。靠给人打针的收入只够维
持正常开销,黑市里的两只鸡都买不来的。当时李主任离开之际,留给她的那盒子
里,是有一些金条,这些年都锁得好好的,一点没动过,作不备之需。如今似乎到
了动它们的时候,夜深人静,王琦瑶从五斗橱的抽屉里取出它来,放在桌上。电灯
照着它,桃花心水上的西班牙风的图案流露出追忆繁华的表情,摸上去,是温凉漠
然的触觉,隔了有十万八千年的岁月似的。王琦瑶对了它静静地坐了会儿,还是一
动没动地放回了原处。她觉着依然没到动它的时候,她实在说不准有多少过不去的
时刻在前面等着呢!她不如找几件穿不着的衣服送去旧货行卖了,放着也是喂蟑螂。
于是就去搬衣箱,打开箱盖,满箱的衣服便在了眼前,一时竟有些目眩。她定了定
神,首先看见的是那一件粉红缎的旗袍。她拿在手里,绸缎如水似地滑爽,一松手
便流走了,积了一堆。王琦瑶不敢多看,她眼睛里的衣服不是衣服,而是时间的蝉
蜕,一层又一层。她胡乱拿了几件皮毛衣服,就合上了箱盖。后来,翻箱底就有些
例行公事的意思,常开常关的,进出旧货行,也是例行公事,熟门熟路起来。这一
日,她接到东西售出的通知,就到旧货行去领钱,正往外走,却听有人叫她,回头
一看,竟是程先生。
王琦瑶有一时的恍惚,觉着岁月倒流,是程先生鬓上的白发唤醒了她。她说:
程先生,怎么会是你?程先生也说:王琦瑶,我以为是在做梦呢!两人眼睛里都有
些泪光,许多事情涌上心头,且来不及整理,乱麻似的一团。王琦瑶见他们正是站
在照相器材的柜台边,不由笑了,说:程先生还照相吗?程先生也笑了。想到照相,
那乱麻一团的往昔,就好像抽出了一个头似的。王琦瑶又问那照相间是否依然如故。
程先生说:原来你还记得。这时他看见了王琦瑶怀着身孕,脸是有些浮肿,那旧日
的身影就好像隔了一层膜。他想刚才喊她的时候,觉着她一丝未变,宛如旧景重现,
如今面对面的,却仿佛依稀了。时间这东西啊,真是不能定睛看的。他不由问王琦
瑶: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掐指一算,竟有十二年了。再想到那分手的源头,都有些
缄默。时近中午,旧货行拥挤起来,推来探去的,站也站不稳,王琦瑶就说出去说
话吧。两人出了旧货行,站在马路上,人群更是熙攘,他们一直让到一根电线杆子
底下,才算站定,却不知该说什么,一起昂头看电线杆子上张贴的各种启事。太阳
已是春天的气息,他俩都还穿着棉袄,背上像顶着盆火似的。站了一时,程先生就
提出送王满瑶回家,说她先生要等她吃饭。王琦瑶说,她才没人等呢!回去倒是该
回去了,程太太一定要等急的。程先生脸红了,说程太太纯属子虚乌有,他于然一
身,这辈子大约不会有程太太了。王琦瑶便说:那就可惜了,女人犯了什么错,何
至于没福分到这一步?两人都有些活跃,你一言我一语的,眼看着太阳就到了头顶,
彼此都听见饥肠漉漉的。程先生说去吃饭,两人走了几个饭馆,都是客满,第二轮
的客人都等齐了,肚子倒更觉着饿,刻不容缓的样子。最后,王琦瑶说还是到她那
里下面吃罢了,程先生却说那就不如去他那里,昨天杭州有人来,带给他腊肉和鸡
蛋。于是就去乘电车。中午时分,电车很空,两人并排坐着,看那街景从窗前拉洋
片似地拉过,阳光一闪一闪,心里没什么牵挂的,由那电车开到哪是哪。
程先生住的大楼果然如故,只是旧了些,外墙上的水迹加深了颜色,楼里似也
暗了。玻璃窗好像蒙了十二年的灰没擦,透进的光都是蒙灰的。电梯也是旧了,铁
栅栏生锈的,上下眼卿作响,激起回声。王琦瑶随了程先生走出电梯,等他摸钥匙
开门,看见了穹顶上的蜘蛛网,悬着巨大的半张,想这也是十二年里织成的。程先
生开了门,她走进去,先是眼睛一暗,然后便看见了那个布慢围起的小世界。这世
界就好像藏在时间的芯子里似的,竟一点没有变化。地板反射着棕色的蜡光,灯架
仁立,照相机也仁立,木板台阶上铺着地毯,后面有纸板做的门窗,又古老又稚气
的样子。程先生一头扎进厨房忙碌起来,传出了刀砧的声音。不一会儿,饭香也传
出了,夹着腊肉的香气。王琦瑶也不去帮他,一个人在照相间走来走去。她慢慢走
到后面,化妆间依然在,镜子却模糊了,映出的人有些绰约,看不清年纪的。她去
推梳妆桌旁的窗子,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了。太阳已经偏午,夹弄里的暗有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