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全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王安忆全集- 第6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由于是这样错踪不可遁迹的街道与房屋,邂逅和失之交臂以同样的概率发生,
我就老是觉着,在这水泥硬壳子里面,神秘地隐匿着既定的路线,它最终决定了谁
与谁走在一起。现在,新型的建筑和道路改造已经拆散了这个街区,这城市的格式
已与我们的经验背离。有一日,我无意间闯入一条旧弄,它夹在摩天楼玻璃幕墙的
夹缝里,只剩残余的一截。我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只得向迎面走来的老者问
路。那老者正在沉思默想中,被我陡地一唤,惊起道:魂灵吓出哉Z音里带了些
周遭地区的乡俚,是这城市的正传,将“魂”发出“活”的音。我也被他惊起了,
弄内的杂音以及气味贴地而起,向我围拢过来,忽然间热泪盈眶,那隐匿在地表深
处的路线在炎炎烈日中闪烁了一下,复又埋藏进圮颓的院墙屋檐底下。那些附在具
体物件上的经验的记认在一瞬间来招领我了,而紧接着,又一撒手,放弃了我。

    少年时离家,是在城市边缘的货车站登车出发。没有站台,枕木以及枕木下的
碎石地基裸露出来,远近处蜿蜒着黑色的铁轨,天地变得高远空阔。送行的人站在
车轮下,与车窗里的人需伸极了身体手臂,方可道握。这城市忽就变得粗犷剽悍,
它陡然跳出窠臼,改变了形态。随了列车驶去,这城市逐渐呈现出它的全貌。我们
所存于的局部,在它的深处,腹地的位置,完全可能与全局无碍。我睁开眼睛就看
见的这个城市,其实就只是一个长满狗尾巴草和车前子的小院子。它小极了,也荒
凉极了,可我却觉着它又大又繁荣。人家院里的夹竹桃伸过花枝来,人家院里的青
枇杷落过来,是我的花期和收获季。在它贫瘠单薄的泥土里,也还滋长着西瓜虫、
蚯蚓之类的生物。四壁围拢的空间里,也有人类的活动,那就是我,生长着,一直
长到某一日,忽然发现它已经成为虚墟。

 
 
                                  
                   我写《小鲍庄》
                               ——复何志云

                                

  何志云:
  好!信收到,非常高兴。这多年来,创作时而起,时而伏,朋友们关注的目光
却从没离开过。有了这些诚挚的注视,即使在作最寂寞的探索,也不感多么孤独了。
谢谢。
  我写《小鲍庄》,似乎是极偶然的一件事,《小鲍庄》最终写成了这样,似乎
也是没想到的,而发表之后,面对了这么些赞誉,便有些惶惑起来。静下心回想写
作的过程,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似的,其实当时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动机和想法,只是
写了就写了,平凡得很。所以,我忽然发现,“力作”往往是最“不力”之作。真
正费了功夫下了劲的,倒往往与“力作”相去甚远。至少对我是这样。
  那年夏天,我去了江淮流域的一个村庄,那是与我十五年前插队的地方极近的,
除了口音和农田作物稍有区别。一下子勾起了许多。在我离开插队的地方以后,就
再没回去过,人也没回去,信也没回去。许是插队时太小了,或是太娇了,那艰苦,
那孤寂,尤其是那想家,真是逼得人走投无路。虽说才只两年半,其中有半年以上
还是在家里的,可感觉却是十年、二十年。因此我无法象很多人那样,怀着亲切的
眷恋去写插队生活,把农村写成伊甸园。但时间究竟在抹淡着强烈的色彩,因而纠
正了偏执,也因为成熟了,稍通人世,不敢说透彻,也明了了许多;还因为毕竟身
不在其中了,再不必加入那生存的争斗,有了安全感;或许也还因为去了美国数月,
有了绝然不同的生活作为参照。总之,静静地、安全地看那不甚陌生又不甚熟悉的
地方,忽而看懂了许多。脑海中早已淡去的另一个庄子,忽然突现了起来,连那掩
在秫秫叶后面的动作都看清了,连那农民口中粗俗的却象禅机一样叵测的隐语也听
懂了。
  回来之后,首先写的并不是《小鲍庄》,而是《大刘庄》。《大刘庄》的写成
比之《小鲍庄》,其实更花了力气;想的很多,想要表达的也很多,倒确是苦心经
营了一番。之后,又多了一个中篇《历险黄龙洞》和几个短篇《话说老秉》等等,
一直到了秋末,我才坐定开始写《小鲍庄》。为什么到这时才写,也说不清楚,只
是隐隐地有一种感觉:似乎可以写,有一个什么东西已经成形了,已经有了。究竟
有了的是什么,却又不甚明了,开始我叫它作“金岗嘴”,一直到草稿完成,抄上
稿纸的时候,我才改叫它为“小鲍庄”。“金岗嘴”和“小鲍庄”,都是与我所插
队的大刘庄邻近的两个庄子。就是这样,好象它自己长成了,我必须写了,我只需
写了。于是就写了,写得不苦,十分顺利,一个星期初稿,第二个星期,便完了。

  我写了那一个夏天里听来的一个洪水过去以后的故事,这故事里有许多人,每
一个人又各有一个故事。一个大的故事牵起了许多小的故事;许多小的故事,又完
成着一个大的故事。我想讲一个不是我讲的故事。就是说,这个故事不是我的眼睛
里看到的,它不是任何人眼睛里看到的,它仅仅是发生了。发生在哪里,也许谁都
看见了,也许谁都没看见。我很抱歉我说得这么乱七八糟。总之,好象是从《大刘
庄》或许更早开始的,我努力地要摆脱一个东西,一个自己的视点。这样做下去,
会有两个结果,乐观的话,那么最终会获得一个宏大得多的,而又更为“自我”的
观点;可是,也许,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结果,全是徒劳,因为一个人是
永远不可能离开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的。不通过自己的眼睛,却又要看到什么,是
那么的不可能,就好象要拔着自己的头发住上飞一样的不可能。可我无法不这样做,
好象小说写到了这步田地,只有这样做下去了。我不知道《小鲍庄》里是不是有点
这个意思,但是《小鲍庄》比《大刘庄》好,这点大约是肯定的了。《小鲍庄》写
好之后,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而《大刘庄》写完了则总有点惶惶的,好象少了点
遗漏了点什么,却又不知遗漏的是什么,无处去找。我的感觉还不曾欺骗过我,所
以我相信,《小鲍庄》不错。
  但我写到这里,忽发觉,《小鲍庄》写作的开始,似乎不应只从秋末那个在书
桌前坐定的早晨开始,应该从《大刘庄》算起,或者更早。如是这么样算起,那么
《小鲍庄》的写成便不是那么轻松也并不是偶然的事情;所谓“力作”,大约也确
是“力作”;而从某一点上来说,创作的延续本就是:一稿,二稿,三稿。
  然而,《小鲍庄》究竟是受过许多的赞誉,我感到了压迫。上海作协召开的
《小鲍庄》讨论会上,有人说:《小鲍庄》对你自己,也是一个挑战!于是便有些
说不出话,默默地想着今后,不知道前边等着的是什么。
  不多说了,就这些!
                        安忆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四日上海
                 (原载《光明日报》1985年8月15日)

 
 
                                  附录
                    回到文学  
                           ——读王安忆的《心灵世界》

                               作者: 戴燕

    小说家王安忆在复旦大学开了一学期课,讲“小说到底是什么”,这一学期课
的讲稿现在变成一册书,书名取做《心灵世界》。前年,我在《上海文学》等杂志
上偶然读到这本书的部分章节,那时候它们便引起我的注意,我有些好奇,作为一
个小说家,她怎样在课堂上讲小说?

    之所以有这个兴趣,是因为长久以来,从事文学这一职业的,基本上分成了两
摊子人,一摊子专管写,俗话叫创作,一摊子专管评,又号称研究,而在大学里,
由于有“不为培养诗人小说家,只为培养文学研究者”的明确口号,不用说,更是
加深了研究者与创作者之间的隔膜。今日大学的讲坛,已经很少有具备创作经验的
教师了,而按照现有的教科书和教学方式,说得严重一点,文学在我们的课堂上正
在日益失去它的文学性——或者抽象为高深莫测然而枯燥教条的理论,或者沦落为
适于记诵然而形同衣冠的知识。无论中外,无论古今,无论什么样的作品,课堂上
听到的,似乎永远都是那一套以不变应万变的老话,那几刀不见肉也不见血的标准
化切割,那几条颠扑不破不说也罢的规律,和那几句不痛不痒顶多隔靴搔痒的官话。
板起面孔教训的,虚情假意敷衍的,洋洋洒洒一大篇看到底却没有一句着实的,想
方设法取悦于人而出语低俗格调卑下的,不但在课堂上,就是在专门的文学评论、
文学研究的文章里,甚至在以文学鉴赏为名目的出版物中,都可以不费力气地找到。
我们好像越来越丧失了阅读文学的能力,在那些活泼生动、变化万端的文学作品面
前,我们好像感觉迟钝而又心力衰竭,苍白单调的理论和千篇一律的说辞,麻木了
我们柔软和富于弹性的文学触觉,更可畏惧的,是在某一种绝对理性的支配下,我
们不知不觉地站到文学的对面。

    说到底,我自己也是在这样的语境里边,养成了所谓文学研究的习惯,并且日
复一日不由得不跟着惯性走的,这自然使我对王安忆的讲稿抱了一种期望。恰好被
王安忆选中的小说,都是比较为人熟知特别是为我这一代人熟知的,像《心灵史》,
像《复活》,像《呼啸山庄》和《百年孤独》等,这给阅读带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