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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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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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共产党通信员。我不是共产党。我是一二八师当兵的。他身上有封重要的信。他是来和丁宗望联络的。”
  王腊狗顾不上自己的师长王劲哉了。他感到如果不加重这个通信员的罪,自己就有可能被通信员打垮,白送一条性命在日本人手里。
  同时,王腊狗叙述信件的细节也很真实。日本人就转向通信员要信件。
  通信员还是用日本话说的:“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们有关信件的事。但这是机密,不宜在民宅谈论。”
  日本人又接受了这个建议。哗地收回了刺刀。还允许丁宗望回房间换了一条干净裤子。日本人对丁宗望说的是“你的有嫌疑”,又通过赵洋人宣布丁家回头必须给皇军送去五百斤米面和三百斤猪肉。王腊狗听了沮丧到极点,看来日本人只想敲诈丁家一点军粮罢了。
  在从丁家到日军警备司令部的一路上,基本没人讲话。日军对此行的收获是比较满意的,满意之余在思谋如何得到共产党的密信。赵洋人感到老大一个没趣。通信员视死如归,庆幸信已托给丁宗望。丁宗望捡回一条命,一心指望家里早点来赎他出去。王腊狗心情败坏透了,只想千万别丢了自己这条命。一行人各怀心思,在沔水镇的大街上默默行走。大街的尽头出现了碉堡和铁丝网,探照灯忽悠忽悠照过来又照过去,远处传来哨兵咳嗽的声音。这时,通信员猛一弯腰,撕下裤子上的补丁,飞快放进了嘴里。日本兵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其中一个才明白过来:“他把密信吃了!”
  队伍顿时乱了。日本兵蜂拥而上来逮通信员,通信员一边大嚼一边拼命躲闪。通信员的意图是想一举两得,一是希望丁宗望乘乱逃走,二是让日军对信件死心。丁宗望却又惊呆了,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观望着,为通信员干着急。王腊狗倒反应敏捷,趁机往小巷里一闪,几蹿几蹿就逃掉了。
  发现王腊狗逃掉后日本兵更加恼羞成怒,他们把通信员仰面朝天按在地上,用刺刀撬开了他的嘴。通信员说:“嚼碎了吞掉了。”他张大口给日本兵看,一脸的嘲弄。
  日本兵就报告日本军官说信件被嚼吃了。日本官跨跨跨几步走过去,仿佛很随意地抽出了战刀,在空中优雅地舞着。通信员说:“日本鬼子,从我们的国土上滚回去!” 战刀渐渐垂了下来,忽地一划拉,通信员一声凄厉的惨叫,肚子被剖开了。探照灯正好照过来,粉红的温热蠕动的五脏六腑好像一盆刚上桌的菜。
  丁宗望连忙闭上了眼睛,泪水却禁不住地流满了脸膛。
  8
  王腊狗没敢去看奶奶。他抄小路一路狂奔,在襄河边偷了一条渔船,在黎明前逃回了王劲哉身边。
  这天天气不好,阴霾得怕人。王腊狗在走进王劲哉师部的时候觉得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不应该再回到王劲哉这里。可他去哪儿呢?他无处可逃。他既不愿意为日本人做事也不愿意给共产党做事。他习惯了一二八师。通过这次失败,他认识到自己远没学到王劲哉的智谋。他还要学习他。他只得走进了师部。
  王腊狗报告说接应失败,有人跟踪了共产党通信员,日本鬼子抓住了他俩,趁通信员吞吃信件引起混乱的机会,他逃了回来。
  故事已经被王腊狗编得既简单又圆满,脸上挨通信员揍的狠狠一拳也成了日本鬼子的罪证。王腊狗报告得十分详细。报告完毕之后还请求师长处分。
  王劲哉说:“算了。共产党为了一封信差点折了我一名心腹,倒是应该来慰劳慰劳你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吧。”
  “谢谢师长!”王腊狗衷心地说。
  这一关就这么轻松地过去了。王腊狗好好地休养了几日,重又开始策划如何杀了丁宗望。丁宗望是非杀不可了。从前是几辈人的怨恨,现在又添新仇。丁宗望活一日他王腊狗就危险一日,就提心吊胆一日,只有杀了丁宗望他才能恢复舒心的日子。王腊狗别无选择了。
  玉劲哉前脚送走王腊狗,后脚就召来了侦察处的人。王劲哉布置了一个高度保密的任务:把王腊狗的沔水镇之行一点一滴都了解清楚。
  9
  一个人为一封信把命都送了。另一个人却轻而易举揣着信走进了日军警备司令部的大门。丁宗望在换尿湿的裤子时曾想把信藏在房间什么地方,但又考虑到不能在家里埋下个祸种,就将信放在了衣服口袋里,准备见机行事。随后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使丁宗望完全忘记了信的存在。甚至当他亲睹通信员惨死的时候都没意识到信在自己身上,只意识到了死亡的恐怖,日本鬼子的残忍。
  谁都以为了宗望只是象征性地被抓一下,敲丁家几个子儿。所以,日本兵只拍了拍丁宗望的肩,说:“走吧。”就推着他进了牢房。
  丁宗望在牢房里蜡缩了好久才醒过神来,手一插进口袋,触到了信纸,只差没惊叫出声。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毁掉它,良心却又过不去,他总不能让一个人白死,让一个人死不瞑目吧?第二个念头是看看它,看了再作计划。
  牢房里有好几个人,还有个妇女。这是那种简易的牢房,牢门是碗口粗的树干做成的栅栏。牢里臭气冲天,看守的士兵经常背对牢门而坐。
  丁宗望利用种种掩护条件,在牢房里偷偷看完了信。这信不看犹可,一看丁宗望就生出了中国人的志气。信是新四军的陶铸、杨学诚写给一二八师王劲哉的,倒没谋划什么机密军事行动,就是劝王劲哉与共产党团结抗日。信写得情义恳切,慷慨激昂,用词遣句之中可见才华横溢。丁宗望本是个读书人出身,读了这样的好文章哪能不感动。
  丁宗望当即就决定将信背了下来,然后再毁掉信纸。日后送信只要人到信就到了,没有一点危险。这个主意既妙又迂,只有像丁宗望这样好读书的夫子才想得出这种办法。
  主意一定,丁宗望丝毫不敢懈怠,盘膝面壁一坐,就用心默记起来。同牢房的人不是以为他有精神病就是以为他在练功夫。
  一个上午,丁宗望已经将信背得烂熟于心。然后,学了通讯员榜样,吃掉了那张薄薄的毛边纸。午饭时候,突然冲进一伙日本军官,提了丁宗望出去,搜了身,剥下他全身衣服洗了个澡,澡毕给了他一套囚服,送到了另一间牢房。丁宗望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住口地念“阿弥陀佛”,感谢菩萨有眼,让他又从死亡边缘逃了回来。
  新牢房比较整洁,同牢人也都有些礼貌。丁宗望一问,原来都是政治犯。送牢饭的是饶六指,两水镇的老厨子,饶三的叔祖父,一见丁宗望移到了政治犯牢房就抹起泪来,说:“这里的人都没活着出去的呀。”
  “不要紧的。”丁宗望说,“我家东西送到后他们就会放人了。”
  “送到了。丁少爷,你家粮食猪肉清早就拉来了。”
  丁宗望说:“那就耐心等一等吧,人家总得要办个手续。”
  日子过去了两天,看守哗啷啷打开大铁锁,叫道:“丁宗望出来。”
  丁宗望“哎”了一声,去收拾自己的小包裹。看守见了不耐烦,说:“提审一下带包裹干嘛!”
  一瓢凉水浇在头顶,丁宗望只好浑身乏力地去了审讯室。
  又过了两天,又提审一次。每次总是问他与共产党通信员及王腊狗的关系,最后总要问及信件在哪里?丁宗望也总是说:“信么?不是那人吃了么?”
  第三次提审是又等候了好几天的事。丁宗望已经气愤之极。不等龟本队长开口,他就质问起来。
  “请问龟本队长,我家的东西早就如数送来,为什么您还不放我回去?我家祖祖辈辈在沔水镇经商、种田,治家严谨,为人清白,从不与社会各色党派帮派有丁点瓜葛,这在沔水镇是尽人皆知的。为什么龟本队长还让我身囚黑牢,使我及我的全家人蒙受耻辱?”
  龟本就是刀挑通信员的那个日本军官。他戴副眼镜,胖墩墩脸庞,时常带点微笑,动作举止慢条斯理。丁宗望明知他是只笑面虎,但他实在太气愤,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么毫无凭据地囚禁百姓呢?
  龟本哈哈大笑,说:“问得好问得好!你一问我就明白了你还在按过去的观念过日子,还不知道现在的天下是谁的天下,现在的山河是谁的山河,现在的道理在谁手里。那是应该清醒一下的。”
  丁宗望当即就被带到刑讯室。刑讯室是间昏暗低矮的屋子,没有窗户。室内一只大炉子,炉火正红,上面烧着几只烙铁和铁签。另有一条大条椅十分醒目,上面血迹斑斑,搭着铁链和绳索,地上是一堆砖头,丁宗望理会到这就是传说中的老虎凳了。皮鞭,木桩,木棍,几盆肮脏的辣椒水,散了一地的竹签。刑讯室原来是这般零乱不洁和简陋,丁宗望的屈辱感几乎不下于恐怖感。行刑手是中国人,外地口音,剃个青皮头。一边绑丁宗望一边吭吭吐痰,趁监督行刑的日本兵喝水的工夫,在丁宗望耳边说:“别怪我。我会里轻外重的。”
  行刑手的职责是打五十皮鞭。他若真打,五十鞭可以打死人,半真地打也要皮开肉绽全身翻花。正像他说的,他使用了打的技巧。皮鞭一下一下挥得劈拍脆响,落到身上却不重。日本兵只数次数,并不懂行。丁宗望又将学过的气功用了上来,尽量放软肌肉,泄尽皮肤下运行的阳气,耷拉着头,像个死人,让鞭子就像打在棉花上。
  五十下打完,丁宗望衣衫尽碎,遍体伤痕。不过伤都在外表,内里却无一点损害。这时龟本又来问他密信的事,丁宗望还是先前一套话。
  牢房里的难友替丁宗望分析,说这次用刑之后定然会放他了。一个少爷受这种苦哪有不说实话的?还不说那就真是无话可说了。
  难友中有一二八师三团的一个副官,陶家坝战斗中受伤之后被日本兵抓获的。还有一个教师,自称是共产党,老是编发印刷抗日小报,已多次坐牢了。这两人最有治疗鞭伤的经验,在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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