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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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1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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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你给哪个不讲理的病人来一句:“你小子找死!”那还得了!
  医院的服务公约明文规定:医护人员和病人吵一次嘴扣奖金五元。至于为什么吵,那不管,见吵就扣。
  妇产科第一个因和病人吵嘴而被扣奖金的就是剑辉。
  那天剑辉上门诊班。上班没一会儿,病房来电话请她紧急会诊。处理完回到门诊,看了几个病人,电话又找她。“李大夫,我是营养食堂妇产科灶,你来看看本周食谱吧!” 剑辉说,“是不是你们自己——”
  “你是营养师。你是大夫可也兼任了营养师,都是工作你不想来?等等,我给你念一段院办的文件。”
  “别念,我来了。”
  等剑辉返回门诊时,离下班时间只差五分钟了。一个孕妇堵住了剑辉。说:“你什么狗屁!不像话!我等了你一个上午,可你一上午上了几分钟的班?”
  剑辉说:“我有事,你可以看其他医生。”
  “我不看其他医生,我等的就是你。上次是你给我检查的,这次我就是要等你!”
  “谢谢你的信任。不过孕期检查谁都行。”
  “俏皮!俏你妈什么皮!”孕妇哭嚷起来,“你有一点人道主义没有?我要找你们领导!”
  孕妇的丈夫一听到哭声就从外面窜了进来。
  “你妈的什么狗屁医生!”他的唾沫纷纷扬扬扑到剑辉脸上,剑辉退一步他进一步。 “我们请假丢了奖金来看病,你不看,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杂种!”
  同事围在剑辉身边,一个个敢怒不敢言,几个医生小声说:“回敬他一句,太气人了!回敬他一句!”
  剑辉说:“你才是杂种。”
  “好哇,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
  “你是杂种。”
  科主任来了。当众宣布扣剑辉本月奖金五元。科主任给病人赔礼道歉,要亲自为孕妇检查。那孕妇说:“我还是要她检查嘛。”
  科主任说:“李大夫。”
  剑辉说:“我下班了。”
  科主任小声说:“剑辉,委屈一下吧,要是闹到院办,科室的红旗就保不住了。”
  剑辉只得给那孕妇检查。剑辉一按她的肚子,她就惶恐地怪叫:“大夫,请高抬贵手,别报复我。”
  一查看她的病历,病史一栏里醒目地记载着有癔病。一个患有癔病的女人没事都会歇斯底里发作,况且孕期。可因为她这病,医生就得扣奖金。
  从此科里就有了一句口头语,说是:“要是我怎么怎么了就让我碰上癔病。”这句话很快在全院流行起来。
  尽管医生不是剑辉最理想的职业,但她的素质却是一个真正医生的素质。
  在武汉医学院上学时,剑辉的成绩总是名列前十名。我要用功才能超过她,稍不小心就略逊她一筹。我经常比她分数高是因为她在我用功的时候谈恋爱去了。
  剑辉在学院数不清谈了多少个男朋友,一次都没成功。
  “别的什么无法选择,”她宣称,“只有爱人可以选择,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要挑,要选,一定要找一个十分理想的。”
  我们俩不论到哪儿,哪儿的人都说我俩长得相像。我常暗中端详剑辉,我认为她比我长得好看。不动则已,一开口讲话,一抬脚走路,她就比我生动,比我飘逸。我们一同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天,她简直超尘脱俗,神极了。我感到自己对她是可望不及的。
  在妇产科工作了才一个月,功底便见分晓。我再怎么用功也不行。剑辉有一双天生的干妇产科的手。她的手格外细长柔韧,皮肤和缎子一样光滑并且触觉异乎寻常的灵敏。仅仅一个月呢,科里就有人叫她“金手”。
  初上班时,科主任带着我们。我们检查了病人后,科主任复查一遍。不知不觉,科主任不再复查。尤其对剑辉,完全放了手。遇上了不太清楚的包块肿瘤什么的,一般医生拿不准就请科主任摸摸,往往科主任摸了之后不发表意见,让剑辉去摸,让她诊断,对于剑辉的诊断,科主任总是赞许地说:“对极了!”
  当然我也不差,仅次于剑辉,我俩年轻,能干,无家庭牵挂,很快就一跃而成妇产科的台柱子。我还有一大优点是剑辉不及的:我人缘好。
  同事们明显喜欢我一些。她们和我开玩笑,说知心话,用我的日常用品,有了困难就找我帮忙。许多人私下里对科主任有意见,说剑辉其实不如我。
  我心如明镜,其实我不如剑辉。剑辉视我为唯一的挚友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原因,而我对她却是由于钦佩,一种真心实意的钦佩,因为她天生就比我灵,这是一种百鸟朝凤的钦佩。当然我也没有对任何人承认这种隐密的情绪,这是不好对人承认的呀。有这种感情作基础,友谊就比别的基础牢固和纯洁得多。所以,对同事们的抱不平我只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
  工农兵大学生红了一时,衰得极快。
  我们刚刚为自己的幸运洋洋得意,转而又为自己的受人轻视含怨抱屈。
  医疗系统调工资,凡有大专以上文凭的可以不考试,唯独工农兵大学生要考试。院办又出通知:可以知难而退放弃考试。
  我和剑辉商量。我说:“我们弃权吧,不就是少长一级工资吗?何况你快生孩子了。”
  剑辉说:“傻爪,这不单纯是要不要一级工资的问题。一定要考!”
  “可万一……考得不理想,他们出题一定很难。”
  “有什么呢,大学不都是学那几本破书。你搬到我家来住一段,我们一块儿复习,给他们一个厉害瞧瞧。”
  我搬到剑辉家。每天晚上我们复习功课。剑辉挺着大肚子,盘脚坐沙发上,看了不到几页书就呵欠连天。老楚一次次催她早睡,求她替怀中胎儿着想。剑辉就去房间睡觉。我往下至少还要看三个小时的书。剑辉还对我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刻苦过的,这次我真不简单。”我暗暗为她担着心。
  考试成绩马上打消了我的担心。实际操作考试是剖腹产手术,剑辉分数最高,独占鳌头。理论分数我第一,剑辉第二。我俩为全院的工农兵学员争了口气。各科的工农兵凑份子在“老大兴园”吃了一顿鲢鱼以示庆贺。
  不过,接着就发生了极不愉快的事。
  我的工资长了一级,剑辉却没有。一宣布,剑辉的脸色就冰了,好久不理睬调资小组的人和我。
  我没办法。在未宣布之前,院长找我谈过活。我一听就连连摆手,我说我不要这一级工资,剑辉总分第一,应该是剑辉。院长说群众普遍反映我热爱本职工作,吃苦耐劳,乐于助人,政治上又要求进步。我不明白我如何要求的,院长说每次政治学习你都主动读报读文件,而剑辉,政治学习总打瞌睡。我说:“院长,她是因为怀孕呀。”
  院长呵呵笑。说:“你就别固执了。剑辉的确是一个天才的妇产科医生,她如果想考研究生我们一定会大力支持,可这次长工资不行,作为院方,要全面地衡量一个人,尽量减少群众的不满情绪。”
  可不满的人多得很,都以剑辉为例说明问题。说考试是场骗局。他们以为剑辉会与他们抱成一团,但剑辉只说一句:“我讨厌骗局也讨厌嗡嗡地议论骗局,都丑恶。”
  4
  生孩子的时候,剑辉同我和好了。
  剑辉常常教导产妇们怎样生孩子。在她们疼得乱叫时,她说:“放松放松,别亡命地叫。这不过是一阵宫缩而已。”
  产妇们只得含泪咬牙听医生的指挥。
  剑辉自己却不会生。一发作,全乱套了。在把她送到医院来的途中,老楚的胳膊被她抓得鲜血淋漓。
  我正当班,剑辉成了我的病人。她躺在待产室的床上,被宰割似的尖叫,两脚扑扑乱蹬。等她一阵宫缩过去,我漠然地对她说:“好了好了,别亡命地叫。这不过是一阵宫缩而已。”
  “去你的!”剑辉说,“我真后悔对产妇们说这种屁话,我真后悔——”又一阵宫缩来了,她抓紧我的手,我也紧握她的手,朝她微笑,鼓励她坚持一下,一切都会过去,得到的是一个漂亮娃娃。她也朝我笑了。“谢谢!”她挣扎着说。
  剑辉本身的生产条件都很好,可她就是不会生,不会用劲,简直把我们累糊涂了。
  在紧张的分娩过程中,剑辉说有话告诉我。我贴着她的嘴巴。她说:“我可能要死了。”
  “别胡说。”
  “我如果死了,你替我抚养孩子,好吗?”
  我给她擦去汗水。说:“你昏头了。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呢。”
  她说:“我的孩子没有父亲。请你答应收养他。”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进鬓发里。我被她感动了,明知她说的是胡话,还是连连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剑辉生了个女孩。谢天谢地,母女平安。剑辉让护士反复抱孩子给她看。最后一次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劲,突然抢去了婴儿。婴儿刚过秤,赤身露体的哇呜哭呢。我气恼地夺回婴儿让护士赶快作常规护理,吼了剑辉一句:“太不像话了!”
  剑辉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厚着脸皮朝我惭笑。她可是从来没有这么宽容过的。
  同事们都来看剑辉母女。她对大家说:“看我女儿多漂亮!你们老实说你们见过这么帅的小姑娘吗?”
  大家纷纷说:“老实说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帅的小姑娘。”
  剑辉一点都听不出同事们明显的善意戏谑。万分得意地目随她女儿进入婴儿室。这刚出生的小姑娘哭个不停,紫红脸膛,额头堆满皱纹,头发上沾着厚厚的胎脂。
  “瞧她,你们瞧我女儿一出世就哇啦哇啦唱个不停。”剑辉说。
  剑辉变了。
  产假之后,剑辉来上班,好一个体态丰满的少妇呵!
  她一上班,立刻获得了病人及家属众口一词的好评。她不再和病人发生任何争吵。她耐心,周到,有求必应,百问不厌。婴儿室有哄不好的婴儿就让剑辉去,她一接触婴儿就会出现奇迹: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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