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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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1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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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请一次,她出钱请一次。
  汉珍说了今天体温表的新闻。
  燕华说了今天她车上售票员小包和乘客相骂的事。说是两个北方男人坐过了站,小包要罚款。北方人不肯掏钱,还诉了一通委屈。小包就说:“赖儿叭叽的,亏了裆里还长了一坨肉。”
  北方人看着小乜是个年轻姑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问:嘛?
  小乜也大声告诉他们:鸡巴。不懂吗?
  北方人面红耳赤,赶快掏出了钱。
  四个姑娘笑得一塌糊涂。燕华顶快活。说:“个婊子养的,家里一个老头子,一个男朋友,想讲给人听又不讲不出口,憋死我了。”
  汉珍说:“那你就结婚当嫂子嘛。我看猫子已经等不得了。”
  另外两个女同学说:“燕华只怕都是嫂子喽,猫子能那么老实?”
  燕华扑过去撕女同学的嘴,闹得一团锦簇在霓虹灯下乱滚。
  她们又议论了影星歌星,议论了黄金首饰的价格与款式,议论了各自的男朋友,议论了被歹徒杀害的“娟兰”和“两兰”,为这四个女性叹息了一番。
  汉珍说:“要是你们遇上了歹徒怎么办?”
  燕华说:“老子不怕!凭么事让他搞钱?我们公司赚几个钱容易?全是老子们没日没夜开车赚的。邪不压正,你越怕越出鬼。”
  姑娘们说:“是这个话,怕他他一样杀你。”
  走着说着,实在走不动了,她们才分了手。
  燕华买了宵夜拎回家来。
  许师傅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燕华说:“爸爸吃点伏汁酒吧。猫子呢?”
  许师傅说:“前边玩。”
  燕华踮脚往前望,望见一片又一片竹床,没见猫子。
  猫子这时其实在燕华的视线内,但他躺在四的竹床上。四的竹床都与众不同,脚矮,所以被遮挡住了。
  四是个有点年纪的单身汉。街坊传说他是个作家,他本人则不置可否。四是他的小名。许多人讨厌他酸文假醋,猫子却有点喜欢他。因为和四说话可以胡说八道。
  猫子说:“四,我给你提供一点写作素材好不好?”
  四说:“好哇。”
  猫子说:“我们店一支体温表今天爆炸了。你看邪乎不邪乎?”
  四说:“哦。”
  猫子说:“怎么样?想抒情吧?”
  四说:“他妈的。”
  猫子说:“他妈的四,你发表作品用什么笔名?”
  四唱起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猫子说:“你真过瘾,四。”
  四将大背头往天一甩,高深莫测仰望星空,说:“你就叫猫子吗?”
  猫子说:“我有学名,郑志恒。”
  四说:“不,你的名字叫人!”
  猫子说:“当然。”
  然后,四给猫子聊他的一个构思,四说准把猫子聊得痛哭流涕。四讲到一半的时候,猫子睡着了。四就放低了声音,坚持讲完。
  燕华洗了个澡,穿着汗衫短裤,沿着街低低叫唤:“猫子。猫子。”
  四听见了却没回答。他想的是:让男人们自由一些吧。
  凌晨一点钟了。燕华回到自家竹床上想睡上一会儿。王老太在她耳朵边说:“伢,猫子是个好男将啊。”
  燕华说:“晓得。”
  王老太又说:“男怕干错行,女怕找错郎啊!”
  燕华说:“晓得晓得。”
  王老太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出声了。
  燕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一身汗,热醒了。三点半,该去上班了。
  燕华的第一趟车四点钟准时发出。售票员依然是小乜。车过江汉路时,她们发现了猫子。猫子睡在四的竹床上,毫不客气摊成了个大字。燕华最恨四,说:“这个混帐东西,哪儿不好睡。”
  小包说:“猫子搭帐篷了。”
  燕华说:“呸,流氓。”
  小乜说:“个巴妈,他在大街上‘搭帐篷’,我把眼睛剜瞎它?”
  燕华说:“个婊子养的!”
  小包说:“结婚吧。莫丢人了。”
  小乜纵情大笑。
  燕华说:“小点声伙计,武汉市就现在能睡一会。”
  小包掩住口,吃吃笑个不住。
  燕华驾驶着两节车厢的公共汽车,轻轻在竹床的走廊里穿行,她尽量不踩油门,让车像人一样悄悄走路。
   


 





 
 

以沙漠为背景的人与狼
  “嗨?”
  问他。
  “嗨,”他说,“马上就好。”
  在这简洁的问答之间,塔克拉玛干沙漠是美丽而安详的。下午三点钟的阳光光线已经比较柔和,微风中的沙漠以一种流线型的柔若无骨的姿态静静躺在阳光下,这就是历史有时候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某种状态。它容易使人们在无意之中深信不疑地接受它。于是,在这个美丽而安详的下午,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车队没有停下。九辆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地从江安身边开了过去。江安吹着愉快的口哨钻进车厢底下修理他出了一点小毛病的大卡车。
  江安一直都吹着愉快的口哨。江安以擅长吹口哨讲故事射击而闻名。在愉快的口哨声中,江安没用多少时间就把车修好了。
  在踩着油门一气追赶了两个小时之后,富有经验的江安悚然一惊,后背升起密密麻麻的蚁走感,他误入歧途了。
  江安环顾四周:茫茫沙漠。茫茫沙漠。茫茫沙漠。茫茫沙漠。茫茫沙漠上只有一滴缓缓下坠的如血夕阳和一辆大卡车。江安有点傻兮兮地笑了一下。
  人的视野是有限的,就在江安的视野边缘,有一片茂密的胡杨林,这里栖息着一群正处在动荡时期的狼。塔克拉玛干沙漠是有狼的,风和日丽的时候也有狼。但人们怎么可能在平常的某个吹口哨的时刻还想得那么深刻呢?
  其实,人们总保持思想的深刻也无法预见自己会遭遇什么。狼也许来,也许不来。狼是另一个世界,就像树木、花鸟、虫鱼一样,与人不在同一个语境。它们与你不在同一个语境,你的深刻于它们有什么关系呢?
  江安在傻笑的顷刻间已经变深刻了,他顿时感到了由沙漠的美丽安详中渗透出来的恐怖。他的脸变长了。他明白自己犯了错误。他极为懊丧呸地吐了一口痰。他飞快地转动脑筋,研究对策:是凭着多次的经验往前闯呢?还是掉头往回开呢?江安反复掂量,举棋不定。沙漠上只一滴缓缓下坠的如血的夕阳,他拿不准危险在哪个方向。他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又傻笑了一下。然后,他找出了一枚硬币。
  在江安误入歧途的最初一刻,狼就知道了。
  一只叫作敏的年轻的狼闪电般地将这个消息传到了胡杨林。
  第一个决定是头狼王作出的。年迈的王只稳健地说了一句话:不宜出击!
  如果这群狼里头没有出类拔萃的芎的话,江安这次的误入歧途将有惊无险。但不幸的是这群狼里头有芎。芎是一只到了该做头狼的年纪而没得到机会的空怀壮志的狼。它是肯定要与王作对的。当王话音一落,芎就大声说:为什么不出击?
  王声色不动。王身边的狼回答: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那么请问,芎依然大声说,我们可以过问什么呢?
  芎根本不等回答,转而委屈又悲愤地说:我们已经饿了许多天了!我们很久很久没有吃人了!我们只是要活命吃饭而已!
  王冷冷一笑。王身边的狼说:芎!你别他妈做出为民请命的样子!现在情况十分清楚,对于一辆性能优良的美式军用大卡车,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而且它拉的是一大罐汽油,难道还能指望它会因缺油而抛锚?你这不是让大家白白去送死吗?
  整个狼群都糊涂了。狼们一会儿望着王,一会儿望着芎,不知所措。
  芎仰天长叹一声,闭上双眼。
  这是一个微妙的历史时刻,一个名叫江安的人误入歧途即将觉醒,狼也许来也许不来,此刻的沙漠一片宁静,空气在颤动,风儿神经质地反复地将沙漠梳理成鱼鳞状,西下的太阳无动于衷地面对着这一切,只有时间在无声地飞越这个空间。其实说到底,时间才是最重要的。
  芎猛然睁开了眼睛,哀痛地说:都什么时候了?我们不抓住时机赶快行动却在这里争论不休!是的,那是一辆庞大而坚固的车,那车装的是汽油,但我们要的是人,人!我们快要饿死,我们需要的是行动。当然,我们也许会牺牲,这是因为我们要吃人,自古以来,人什么时候是心甘情愿俯首帖耳地让我们吃的呢?
  狼群发出一片应和声。
  王依然沉默着。大家都以为君命难收,却不料王突然说话了。王说:好!芎讲得好!现在我命令,芎带令敏以及十八头身强力壮的狼立刻出击!
  整个胡杨林欢声雷动。
  芎不由由衷佩服王。太妙了!王的确宝刀没老。它一句话既赢得了民心又将眼中之钉送上了战场。正因为理解了王,芎想,决不能再等了!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摧毁王。
  芎说:谢谢头狼。但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尽管承爱让我领头,可我还是自感太年轻缺乏经验,请派十员老将临场指导!芎说着带领它的部下齐刷刷跪下。
  在芎煽动起的狂热的战斗气氛里,王别无选择。王只好挑选了它的十名亲信供芎驱策。王用一种眼神与它们交流,要求他们一定战胜,包括一定战胜芎。
  芎率领着二十八只狼如离弦之箭射出胡杨林。
  江安掷币的结果是掉头回开。他这才呼出长长一口气,说:好了,就这么着吧!
  江安发动了车,调了头,结束了几分钟的犹豫,踏上了归途。如果他像来的时候一样两个小时开足马力奔驰,那么他的命运将不会因为这次误入歧途而有所改变,改变命运的也许将是芎。但是,又一个对于司机来说不算什么意外的意外发生了:车突然熄了火。江安一看是没油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有什么不得了的。江安拎起一只油桶就要下车去汲油。
  就在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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