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最有意思了。
李书记与黄头面晤的地点在李书记家。李书记想顺便请黄头吃顿家庭便饭,黄头欣然同意了。
这天黄头赴宴之前刮了胡须,穿上了西装革履,找儿子借了呢子大衣以抵挡户外的寒风。黄头的妻子冷嘲热讽企图激将他换下不合时令的行头,穿上羽绒衣。黄头根本不上当。
“女人总是只看到事物的表面,”黄头对妻子说:“而男人就能看到事物本质。服装不仅仅是人的装饰,更是人品质的体现。现在李书记正处在落魄的时候,我这么一去不用说话,就可表明自己决不是势利小人。”
黄头的妻子说话比较尖刻,她说:“对于彼此了解的人,互相之间根本就看不见什么衣服。”
李书记果真没有认识到黄头穿西装的苦心。一个劲吩咐老婆把炉火烧旺些,心里头不无惋惜地想这位副教授专业知识的确渊博,生活知识却太浅薄了,大冬天穿西装,实在有点令李书记失望。
人类就是这么不幸,互相理解就是这么不容易。好在像李书记这样的大忙人没工夫去叹息。
晚饭吃得还是比较圆满的。除了自己家的菜以外,黄头觉得一般地方的菜味道都不错。大家还喝了一点点白酒。
李书记对黄头非常坦率。说:“所里连连出事故,我不能不离开了。”
“我表示难过。”黄头说。
“你知道我最不放心的是什么吗?”
“是汪所长独揽大权——对不起,大家都这么说。”
李书记双掌相击,响亮地大笑。
“我是担心国家每年给的二十万块钱用不到你的项目上。汪所长这个人是个好人,我的好朋友嘛。但钱一给他,流病所一定会被打扮成新娘子,各种年龄层都会成立长跑队:春季长跑、冬季长跑,每人发套装运动衫,举火把向北京进军。”
黄头也笑起来。说:“很有可能。”
李书记说:“黄教授,我考虑再三,准备推荐你当所长候选人。”
“我?”
“你是三中全会之后入党的吧?”
“是。可我?”
“让知识分子管理知识,让内行当家,让教授领导研究所,改革之风风行全国,难道我们不是早该这样做吗?”
黄头振聋发聩了。
黄头一连三日夜不能寐。第四日背着妻儿找出了旧日影集。一张照片:一个百日小黄头在父母怀中。小娃娃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眉心点了一粒朱砂痣,天生的福相。母亲是缎子旗袍、羊毛坎肩,耳垂上坠着翡翠耳环。父亲一袭洋装、大背头、金丝眼镜,挽着手杖,那气象一望而知是个留洋博士。
黄头可是个真正的书香门第之后呵!
一张照片是十岁全身像:学生装,头发油光水滑中缝分开,眼睛炯亮,腋下夹了一本厚书。
再一张是合影,珍贵的侥幸存留下来的合影:挂着奖章的十九岁的大学生与俄籍教授亚历山大·特里丰诺维奇·特瓦尔朵夫斯基合影。他是多么英俊的高材生,多么受人宠爱的高材生!
还有些照片,黄头只扫了一眼。那是在鄂西山区当右派的记录。在鄂西他度过了整整二十年!一个名门之后、一个神童、一个高材生,就这么刷地过了一生。五十岁给了个副教授,给了一室一厅的房子。难道这就补偿了他?难道他研究出了让孩子们不得流脑的疫苗后只能住一室一厅,而科级干部就能住二室一厅,黄头仔细一思忖,发现自己太善良太软弱太书生气了。他是卫生界的权威之一,他的名片应该是教授兼所长。他天生就是有用之材。
黄头在半夜叫醒妻子,对她谈了所里发生的一系列情况,也谈了自己的一系列想法。他怕自己是头脑发热,想请妻子证实一下。妻子听完对他说:“你是对的!你的资格是早该当所长了。”
黄头感激地握紧妻子的手。
妻子又说:“当上所长我们立刻可以住上二室一厅。”
黄头说:“我看我还是应该首先投入工作。”
“首先要房子,不给不上任!自古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黄头当然没有完全听妻子的。他早上起床就满腔热情地投入了工作。写了一份自荐书,写了一份关于流病所的改革方案一并送到了卫生处。
在改革方案中,黄头以所长身份组了阁,优化组合了所里二分之一的职工,其他二分之一他让他们办一个附属工厂,生产驱蚊剂和蟑螂药,自负盈亏,消极怠工者可以随时被解雇。
改革方案很详细,共有三十页材料纸。十页抨击汪所长不懂专业等等,十页阐述对未来科研项目的设想,十页是精兵简政、优化组合,引进竞争机制的具体规划。在这个规划里,黄头将张干事列入了做蟑螂药的人员名单里,而杨胖子和阮宣已在被解雇之列。
周处长看到最后,禁不住松开紧锁的眉头笑了,因为他想象到了杨胖子和阮宣被黄头宣布解雇时的情形,一个幽默的场面。
9
张干事本来不想做出一些激烈的举动,但她从卫生处得到了秘密消息,说汪所长有可能兼任书记,说是市委组织部某领导为他说话。话是这么说的:老汪人不错嘛,群众都拥护他嘛。
这样,张干事就不得不采取果断措施了。
汪所长背着李书记,去冬给职工发了两斤全毛毛线、五斤带鱼、十斤色拉油;今冬已发一条毛巾被,洗发护发美发用品六种。除了已吃掉的鱼和油,张干事把其它东西一古脑送到了周处长办公桌上。
周处长说:“什么意思?”
“发的。”张干事说:“汪所长违纪发的。现在的群众就喜欢发物资的干部,这就是有人拥护汪所长的原因。”
“好了,知道了,收起来吧。”
“不。我不要违纪的东西。”
周处长就让季主任来收走了。季主任说:“张干事,我们暂时保管一下。”因为张干事的丈夫是医药公司一位处长,卫生系统无人不认识他,所以大家对张干事也都比较客气。
张干事回答季主任却不太温和:“拿去当反面教材吧!”
周处长并不注意季主任和张干事的对话,如处无人之境一样凝神办公。
“周处长!”张干事叫了一声。
“有事吗?”周处长并不抬头。关于流病所的情况,黎副处长最近已找张干事了解过多次了。
“周处长!”张干事再叫一声,嘴唇都哆嗦了。
周处长这次抬起了头。
张干事笔直地坐着,心潮起伏使她呼吸幅度很大。从周处长身后的护墙板上,她隐约看到了自己花白的短发和一张很瘦很皱的脸,这更使她悲愤难抑。
“我知道你很忙。一般处长都忙,这我知道。可我今天要和你谈谈。我从来只谈工作,不谈自己。请允许我今天谈谈!”张干事咬住了唇,显然是为了阻止自己流泪。山东人张干事说话声音是相当好听的,一口山东风味的普通话。单纯就声音来说,山东籍贯的周处长倒是很乐意听张干事说话。
周处长说:“你谈吧。”周处长又到窗前,望着外边的池塘,今天塘面上飘浮着许多黄叶。
“我今年五十一岁。我十四岁参军十六岁入党四十岁转业。在部队我有十年奔跑在跑道上。我是全军最优秀的长跑健将之一。可惜腰部受伤了。后十六年我搞机要。有人说女同志让她去学医吧,可师长说不,小张是个素质极高的女同志,适合机要工作。二十六年的部队生活,我立三等功四次,年年是先进。无数次上大学的机会,提升的机会我都让给了战友。因为我是我们师树的活雷锋。可是,转业之后,地方上竟无一单位认识到我的重要性。每调到一个单位,一旦发现了我的价值,发现了我的素质和才能,他们就排挤我压制我。”张干事说到这里,泪水夺眶而出。
“如果在部队,现在我少说也是个上校。如今想一想,才知道自己真傻!干嘛要让?只要自己做出了成绩,就该拥有相当的荣誉。活到今天,我才悟出这个道理。所以,我认为,流病所如果缺书记,我是当之无愧的。只有我最了解自己,我敢打这个包票。我有权力要求为党工作。这不是什么要官做。这是个什么芝麻官?科级。我早给自己授过衔了:上校。”张干事含泪笑了。“上校!”她说:“我一点不夸张。周处长,我就是要求给我适当的工作,没别的。”
周处长转过了身,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们一定考虑你的要求。”
“谢谢!”张干事由衷感谢周处长对她的尊重和礼貌。她想找口水喝,再谈谈所里其它的人事安排问题。周处长却还有个会议要赶去。
张干事心情舒畅地蹬着自行车回到了所里。今天终于把要说的活对处长说了。剩下的就该为上任书记做点准备工作:比如和群众改善一下关系?
刘干事在楼梯上忽被人拍了一下臀部,她吃惊地回头一看,一看就更吃惊:张干事。
张干事微笑着说:“刘干事这身衣服真漂亮。”
刘干事穿的是白大褂,和全所人一样,工作服。
张干事又找杨胖子,说想学习注射技术,想懂点行。杨胖子满口答应了。自从上次张干事在老王面前掩护了杨胖子之后,她们的关系就起了微妙的变化,杨胖子认为“其实人家张干事也就是瘦一点老一点,没多大不顺眼的。”
张干事和杨胖子弄来了三个大圆萝卜,她们把萝卜吊在流病室的吊扇钩上。杨胖子摆开了棉签、碘酒、酒精、注射器等一溜排家伙,在萝卜上用红笔划出了屁股形状及注射方位,手把手教张干事干活。张干事这辈子就没握过针管,动作笨拙且滑稽,萝卜也被扎得一塌糊涂。所里一大帮人都来看热闹,欢声笑语震天响。张干事身边前所未有地围满了群众。
汪所长已经从电话里知道张干事在处里的所作所为,看着眼前这情形就更生气了。
“刘干事,下去管管,上班时间学什么打针!真是疯了!”
刘干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