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池莉文集- 第4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鋈ィ且睬橛锌稍墒抢此ピ趺淳褪チ硕哉饫蠢睦斫饽芰δ兀�
  现在的吉庆街,一街全做大排档小生意。除了每夜努力挣一把油腻腻的钞票之外,免不了喜欢议论吉庆街的家长里短、典故传说。对于那些蛰伏在繁华闹市皱褶里的小街,家长里短、典故传说就是它们的历史,居民们的口口相传就是它们的博物馆。
  在吉庆街的口头博物馆里,来家的故事是最古老的故事之一。
  吉庆街原本是汉口闹市区华灯阴影处的一条背街。最初是在老汉口大智门城门之外,是云集贩夫走卒,荟萃城乡热闹的地方。上个世纪初,老汉口是大清朝的改革开放特区,城市规模扩展极快,吉庆街就被纳入了市区。那时候正搞洋务运动,西风盛行,城市中心的民居,不再遵循传统的样式,而是顺着街道两边,长长一溜走过去,做的是面对面的两层楼房了。每间楼房都有雕花栏杆的阳台,每扇窗户眉毛上都架设了条纹布的遮阳篷。家家户户的墙壁都连接着,两边的人家说话都不敢大声。妙龄姑娘洗浴过后,来到阳台上梳头发,好看得像一幅西洋油画。
  来双扬的祖父,也就是在那时候赶时髦在吉庆街买了六间房子。来双扬的祖父不能算是有身世的人,他是吉庆街附近一洞天茶馆的半个老板,跑堂出身,勤劳致富了,最多算个比较有钱的人。真正有身世的人,真正有钱的人,不久还是搬走了。
  花园洋房,豪院大宅的价值和魅力都是永恒的,公寓毕竟是公寓,何况像吉庆街这种老早的,不成熟的,土洋参半的公寓。最终居住下来的,还是普通的市民。
  当房子开始老化和年久失修的时候,居民的成分便日益低下,贩夫走卒中的佼佼者,也可以买下一间两间旧房了。过时的名妓,年老色衰的舞女,给小报写花边新闻的潦倒文人,逃婚出来沦为暗娼的良家妇女,也都纷纷租住进来了。
  小街的日常生活里充斥着争吵,呻吟,哭诉和詈骂,还有廉价的胭脂和一团团废弃的稿纸。
  这样的小街是没有什么大出息的,只不过从中活出来的人,生命力特别强健罢了。来双扬就是吉庆街一个典型的例子。来双扬十五岁丧母,十六岁被江南开关厂开除。那是因为她在上班第一天遇上了仓库停电,她学着老工人的做法用蜡烛照明。
  但是人家老工人的蜡烛多少年都没有出问题,来双扬的蜡烛一点燃,便引发了仓库的火灾。来双扬使国家和人民财产遭受了巨大损失,本来是要判刑的。
  结果工厂看她年幼无知,又看她拼命批判自己,跪在地上哀求,工厂便只是给了她一个处分:除名。在计划经济时代,除名,对于一个人,几乎就是绝境了。
  顶着除名处分的人,不可能再有单位接受。没有了再就业的机会和权利,几乎等同于社会渣滓。来双扬的父亲来崇德,一个老实巴交的教堂义工,实在不能面对来双扬、来双瑗和来双久三张要吃饭的嘴,再婚了。一天夜里,他独自搬到了寡妇范沪芳的家里,逃离了吉庆街。那时候,来双瑗刚读小学,来双久还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儿。于是,在一个饥寒交迫的日子里,来双扬大胆地把自家的一只小煤球炉拎到了门口的人行道上。来双扬在小煤球炉上面架起一只小铁锅,开始出售油炸臭干子。
  来双扬的油炸干子是自己定的价格,十分便宜,每块五分钱,包括提供吃油炸臭干子必备的佐料红剁椒以及简易餐具。流动的风,把油炸臭干子诱人的香味吹送到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人们从每一个角落好奇地探出头来,来双扬的生意一开张就格外红火。城管、市容、工商等有关部门,对于来双扬的行为目瞪口呆。
  来双扬的行为到底属于什么行为?
  他们好久好久反应不过来。
  来双扬是吉庆街的第一把火。是吉庆街有史以来,史无前例的第一例无证占道经营。安静的吉庆街开始热闹,吃油炸臭干子的人,从武汉三镇慕名而来。来双扬用她的油炸臭干子养活了她和她的妹妹弟弟。可是她的历史意义远不在此,有记载,来双扬是吉庆街乃至汉口范围的第一个个体经营者。自来双扬开始,餐饮业的个体经营风起云涌。用来双元的老婆小金的话说:来双扬是托了邓小平的福。不是邓小平搞改革开放,来双扬胆量再大,也斗不过政府。
  总而言之,在吉庆街,来双扬是名人。来双扬是吉庆街最原始的启蒙。来双扬是吉庆街的定心丸。
  来双扬是吉庆街的偶像。虽说来双扬只卖鸭颈,小不丁点儿的生意,但是她的小摊一直摆在吉庆街的正中央,并且整条街道就她一个人专卖鸭颈。来双扬自己不用说什么的,不用与人家争吵和抢夺地盘。
  新来做生意的,或者血气方刚的愣头儿青企图挤走来双扬的小摊,老经营户们不答应,老食客们也不答应。这就是偶像的待遇。众人对来双扬的尊重和维护是自觉的,无须来双扬付出什么。来双扬以她的人生经验来衡量,她认为这就是世界上最来之不易的东西了。
  来双扬的鸭颈十块钱一斤,平均一个晚上可以卖掉十五斤。假如万一卖不动,到了快打烊的时候,就会有卓雄洲之类的男子汉出面,将鸭颈全部买走。
  来双扬不在吉庆街做,她在哪里做?
  来双扬不在吉庆街居住,来双元父子割了包皮怎么办?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条件,两个大活人的一日三餐,都有九妹免费送上楼来?难道来双扬真的可以不管来双元父子?她不能! 


 





 
 

第三章
                 
  来双瑗的社会热点节目,动到吉庆街的头上,吉庆街大排档很可能再一次被取缔。这一点来双扬丝毫不怀疑。来双扬自己也坦率地承认,吉庆街实在太扰民了。
  彻夜的油烟,彻夜的狂欢,彻夜的喧闹,任谁居住在这里,谁都受不了。整条街道完全被餐桌挤满,水泄不通,无论是不是司机,谁都会因为交通不方便而有意见。
  可是,来双扬有什么办法?就像她说的,她又不是市长。如果她是市长,大约她就要考虑,对于吉庆街,光有取缔是不够的。还要有什么?来双扬就懒得去想了,因为她不是市长,她要操心她自己和他们来家的许多许多事情。
  即便是吉庆街被取缔,来双扬不着急。取缔一次,无非她多休息几天而已。
  前年夏天的取缔,已经是够厉害的了。出动的是政府官员,戴红袖标的联防队员,穿迷彩服的防暴警察和消防队的高压水龙头。吉庆街大排档,不过四百米左右的一条街道,取缔行动一上来,瞬间就被横扫。满满一街的餐桌餐椅,顿时东倒西歪,溃不成军。卖唱的艺人,擦皮鞋的大嫂,各种小姐,纷纷抱头鼠窜。没有证照的厨师,早就从灶间狭小油腻的排风扇口爬了出去,工钱也不要了。来双扬从来不与取缔行动直接对抗。她呆在自己家里,坐在将近百年的老阳台上,抓一把葵花子嗑着,从二楼往下瞧着热热闹闹的取缔过程。
  她眼瞅着“久久”酒店被贴上封条,眼瞅着她卖鸭颈的小摊子被摔坏,来双扬真是一点儿不着急。因为战斗毕竟是战斗,来势凶猛但很快就会结束。在取缔结束之后的某一个夜晚,在居民们好不容易获得的安睡时刻,卖唱的艺人,擦皮鞋的大嫂,自学成才的厨师,各种小姐等等,又会悄悄地潜了回来。啤酒开瓶的声音“砰”
  的一声划破夜的寂静,简直可以与冲动的香槟酒媲美。
  转瞬间,吉庆街又红火起来,又彻夜不眠,又热火朝天,整条街道,又被新的餐桌餐椅摆满。南来北往的客人,又闻风而来,他们吃着新鲜的便宜的家常小炒,听着卖唱女孩的小曲或者艺校长头发小伙子的萨克斯,餐桌底下的皮鞋被大嫂擦得锃亮,只须付她一元钱。卖花的姑娘是宁静的象征,缓缓流动的风景,作为节奏,点缀着吉庆街的紧张的喧闹。她们手捧一筐玫瑰,布衣长裙,平底灯芯绒布娃,两条辫梢垂在胸口,眼神定定的,自顾自地坚持一种凄楚又哀怜的情调,这情调柔弱但是坚韧,不在乎穿梭算卦的巫婆;不在乎说荤段子的老汉和拍立时得快照的小伙子;也不在乎军乐队吹奏得惊天动地,二胡的“送公粮”拉得欢快无比和“阿庆嫂”
  的京剧唱得响彻云霄;她们移动的方向受情歌的暗示:“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这么憔悴?”
  “已经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对面的女孩走过来,走过来走过来,”
  “爱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情歌是一条无际的河流,说它有多长它就有多长;有多少玫瑰花,也是送不够的。
  还有另外的一种歌,表现吃客的阶级等级:“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呀吗在街头。”“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声声唱不尽人间的苦,先生老总听开怀。”只要五元钱,阶级关系就可以调整。戴足金项链的漂亮小姐,可以很乐意地为一个民工演唱。二十元钱就可以买哭,漂亮小姐开腔就哭,她们哀怨地望着你,唇红齿白地唱着,双泪长流,真的可以把你的自我感觉提高到富有阶级那一层面。
  吉庆街大排档就是这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次又一次,取缔多少次就再生多少次。取缔本身就是广告,每次取缔,上万的人挤满大街看热闹。第二天,上万张嘴巴回去把消息一传,吉庆街的名气反而更大了。天南海北的外地人,周末坐飞机来武汉,白天关在宾馆房间睡大觉,夜晚来吉庆街吃饭,为的是欢度一个良宵。吉庆街实际上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吃饭的大排档。在吉庆街,二十三十元钱,也能把一个人吃得撑死;菜式,也不登大雅之堂,就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