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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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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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想:既然有了足够的钱供自己选择生存方式,怎么居然还会去结婚给人看,闹排场给人看,让人为漂亮姑娘抱不平,让自己为人所不屑,这又是何苦来哉?
  小丁的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回家的次数不知不觉中就减少了。有一次一个月没回家,突然地回家一看,发现思怡并没有因为他的外出不归活得呆滞,佣人说思怡去外边吃晚饭了并且要看了戏才回家。小丁坐等,等到十点多钟睡着了,惊醒过来已是凌晨一点整。他听见了汽车的声音。年轻漂亮的思怡从汽车中出来,与她的两男一女同伴快活地朝客厅走来。小丁在暗处,他充分地观察了思怡。思怡的神态像小女孩一般健康开朗,没有一丝作为小丁妻子的老成与妇人气。小丁不得不承认,思怡的这般模样最为可爱。
  思怡一见小丁,又惊又喜,惊喜之后自然转换了角色,有了小丁妻子的神态。思怡为小丁一一介绍自己的朋友,安排他们去客房休息,又匆匆跑过来偎在小丁身边问长问短,问他想不想吃什么?
  小丁问:“看的什么戏呢?”
  思怡答:“芭蕾舞剧《白毛女》。”
  小丁说:“好剧!跳一个喜儿的‘北风吹’我看看。”
  思怡娇嗔:“别不正经嘛。”
  但小丁方才的确看见思怡从车库走过来的时候,学过一个芭蕾舞的跳跃动作,似乎是下意识的。小丁一出现,思怡的下意识便没有了。高度紧张,小丁想,彼此在意,高度紧张,大家这是何苦来哉?
  这夜夜已太深,夫妻俩睡下,都没有那种意思,但都又为分别这么久竟没有那种意思而有些内疚,彼此客客气气地笑笑,各自睡去。
  第二夜,双方都敏感而殷勤,可等到做起事来,小丁无论如何都疲软不举,思怡便主动地帮助他。小丁见思怡上上下下奔忙努力,于心不忍,便讷讷地说:“算了算了。”
  思怡抬起头,眼里有许多疑惑。小丁一见思怡这脸色,就心跳气急起来,连忙解释: “我没事,我没做过什么。它这个样子我也很奇怪,从来不这样的嘛。”
  思怡渐渐变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小丁看着这冰冷的面孔,揉皱的床单,瘦骨磷峋的自己的裸体和自己那垂头丧气的家伙,他叹了一息,脱口说道:“我这是何苦来哉?”
  这话激起了思怡前所未有的愤怒。她说:“我又是何苦来哉!”
  小丁说:“你什么意思?”
  思怡说:“那你什么意思?”
  小丁怕吵架:“你这不是无聊吗?”
  思怡越发发作厉害了,说:“我当然无聊啊!这种活守寡的日子能不无聊!”
  小丁忽儿茅塞顿开,多日的苦思有了结果,他知道他的人生又到了另一个阶段,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势在必行了。
  孤儿小丁找了本市市长,说想投资千万承包和改造红星福利院。市长觉得一个小小福利院用不着投资千万,试图引导小丁将投资用在其它项目上。小丁斩钉截铁地回答: “除了红星福利院我不投!”
  市长突然省悟过来,说:“哦,您要搞慈善事业。”
  小丁赶紧笑笑赶紧点头。在此之前,小丁根本没想到“慈善事业”这个词,因为小丁毕竟生长在社会主义中国,慈善事业是其它体制国家的说法。但现在中国改革开放,慈善事业搞搞也很好,也是减轻国家负担,为人民服务的大好事。一番谈话,事情成了。
  小丁将红星福利院改名为小丁孤儿院,移址城郊。小丁圈的一块地皮正是他理想中的,有山坡,有荒塘,有树林,原始又零乱,乡野味很地道。小丁热血沸腾地投入了 “小丁孤儿院”的建设。孩子们的住房还是比较现代化,卫生设备挺齐全,但山坡荒塘树林依旧。小丁率领孩子们栽树垦荒,塘里养了鱼,地里种了菜,养了五禽六畜,每日里大红公鸡在竹林里引吭高歌。
  “小丁孤儿院”的孩子们可以不叠被子,可以随意打赤脚,可以漫山遍野疯玩疯闹。
  小丁是“小丁孤儿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院长依然是王美。王美已经是半老的太婆,为了红星福利院的生存与前途,她只好委曲求全,但她一直坚持将自己的被子叠成豆腐块以示对小丁的抗议。不过小丁对王美的优厚奉养使王美常常无法挑剔小丁的行为。小丁为王美配备了专车,为她开小灶,为她装修了一间豪华的办公室,每日桌上都有一束鲜花。王美的移动电话经常嘀嘀响,新闻记者们不时采访王院长。小丁本人每天都和孤儿们一样生活,衣着随意,像一个大男孩。当然,他的生意并没有放松,就连附近的几家法国汽车公司都只买“小丁孤儿院”的鸡蛋和蔬菜,并且都乐意出高价,因为它们是真正无污染的绿色食品。
  一段时间后,小丁与思怡都感觉到离婚是他们无可回避的结局,于是两人吃了一顿饭之后就离了婚。伤感还是有那么一点伤感,不过也就伤感了一阵而已。
  这年春天,燕子飞来,在小丁的屋檐下做了一个窝,小丁非常非常高兴。他看书听音乐种菜钓鱼在院子里同孤儿们叫喊着跑来跑去。尽管院长王美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后对他怒目而视,他还是觉得自己人生的状态好得无与伦比。
  一九九五年春
  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日修改
   


 





 
 

午夜起舞
  1
  麦力的事对王建国震动太大了。
  省委机关不能说不是一个好单位。即便经济体制的改革再深化,深化得翻天覆地,省委机关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好单位。只要是稍有经历,稍有思想的人都懂得这一点。麦力显然是个不缺乏经历和思想的小伙子。所以麦力的做法对王建国震动很大。王建国大学毕业分配到机关,现在也不过六年,六年却已经是副处级,机关上下的人都拿一种新星在冉冉升起的目光看他。至少处里的人都是羡慕他的,父母是满意他的,妻子是没太多挑剔的,办公室最漂亮的姑娘容嫣是青睐他的——当然他们的关系很正常,但身边最漂亮姑娘的青睐对一个男人的自我感觉非常重要。可是麦力无情地打破了王建国的生活格局。容嫣对他的态度日渐平淡,这一点尤其使他感到悲哀,这是一种真正的无言的男人的痛苦。
  2
  麦力研究生毕业,人很精明,但相貌却委琐,门牙前突,双肩不对称。据说是托了很多关系才得以分配到省委机关工作的,上班两年从没无故不来,处里已为他报了副科,评语正是王建国亲笔写的,写得很褒奖很肯定。突然地,麦力一连三天没来上班,只是打来一个电话,原因就两个字:有事。
  那天麦力进来的时候贾处长的脸立刻阴了,王建国很有涵养,王建国见机行事,想巧妙地分开贾处长和麦力。贾处长倒是退回到办公室的里间,麦力却不肯离开大办公室。
  王建国只好端出一点副处长的架子,冷着脸说:“我得和你谈谈。”
  麦力笑起来。王建国一见那笑就像触到了一条冰冷的蛇。麦力三年里从来没有过这种笑。王建国知道要出岔子了。他机智地后退:“或者暂时不谈?”
  麦力依然笑着。笑得一办公室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容嫣嚷起来: “麦力,你看你这人!”
  “王处长,王处长,”麦力抱拳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一到我们办公室这良好的环境里,就感觉我准备好的话说不出来了——因为比较庸俗:其实我是来请大家吃饭的,今天我要请客。”
  王建国心里直发凉。他摸不准麦力要干什么。他说:“请人吃饭放在下班以后,现在有个组织纪律问题。”
  麦力说:“王处长,如果是谈省委机关的组织纪律问题,与我就无关了,我辞职了。”
  容嫣失声叫道:“什么——”
  王建国一时间无言以对,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王建国严肃地说:“麦力你可以随便调侃谁,但不能调侃我!”
  麦力这天的笑容非常永恒,他忙说:“SORRY ,SORRY ,我真是辞职了。”
  麦力撸起衣服,将钥匙串从皮带上取下来,放弃某种权利一样把钥匙认真地放在办公桌上。
  这一刻王建国真是受不了,他一直以为麦力在追随他,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像麦力这样的大学生们的人生楷模——至少在国家机关这个范畴里。接着王建国看见容嫣离开她的办公桌向麦力轻盈地飘过去,手里举着一枝康乃馨,办公室用公款买了一束鲜花,是准备去医院看望老处长的,容嫣居然忘形地从里面抽了一枝。
  后来全办公室的人一块儿聚在一个灯红酒绿的餐厅吃饭。麦力包了一间有卡拉 OK的雅室,雅室最低消费一千二百元。王建国有点不想去,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连贾处长一听麦力辞了职都说好吧好吧,大家让麦力请一请吧。王建国还能说什么?大家也说:一起工作了两年,还是有感情的,一快儿吃顿饭吧。只有王建国觉得他的感情没这么简单。
  尽管王建国心里不是滋味,到底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分别的时刻终究是分别的时刻,大家需要的是人情味。况且王建国已经是一个很有社会经验的人了,所以他还是喝了不少白酒和啤酒,酒喝到一定的程度,便也顺口说了不少热情勉励的话,结果麦力大受感动。
  麦力受了感动之后缠着王建国要与他到外面说话,王建国在机关一向是稳重的,就说算了,有话就在这里讲吧。麦力捂着他的突牙笑了一阵才开口,他说得很认真但王建国没有听到一句完整话,大家在唱卡拉OK,唱正在流行的“又是九月九,重阳节,难聚首”。容嫣蔑视这种歌,大声让服务小姐换上孟庭苇的《真的爱你》。
  王建国只好与麦力端着酒杯来到雅室外面。他们靠着花哨的护墙板,面对一大束粉金粉金的假花。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王建国若无其事地呷酒,心里头做着种种猜测: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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