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忙,一星期三次课,有时一次也没有。”
“听筠秋说,去年你在武汉教书的时候,很忙。”
“那是情形不同。这里是教员多,学生少,并且学生又常常放教员的假。譬如下星期,我的课就放完了。”
李蕙芳笑了。她用右臂支着车门,扭了腰,斜靠在软垫的右角。更亲切地觑着林白霜。车厢顶的电灯放出淡黄色的晕状的光,把他们两个罩在神秘的波动中。
“听说去年武汉的学校里兴行一门恋爱哲学;真有这件事么?”
问这话时,李女士的态度非常严肃,连那常在的笑影也没有了。
“没有的事!”
林白霜急忙地下了个绝对的否认。
暂时都没有话。随后李女士忽然笑起来了。是那样的憨笑:林白霜看见紫色绸下那一对处女的侞峰也在轻轻地颤动。此时汽车转进了一条较僻静的马路,车外是一片灰黑,车厢顶的电灯也入睡似的昏暗起来。林白霜猛觉得毛发直竖。李惠芳的笑声使他恐怖。他觉得那血红小口里的两排晶莹的牙齿仿佛会吃人,然而这些异样的情绪只有一刹那间的浮现,少女的暖香又将林白霜送进了陶醉的迷云。他的眼光注在李女士的丰满的胸脯上,他自己的脸孔便有些爇烘烘了。
“没有么?但是人家都说有,总不至于全没影响。”
李蕙芳笑定了再问。
“的确没有。不信,可以问密司赵。”林白霜镇静地回答,“如果说那时的人有些恋爱狂,却也是事实。”
“听说是不和别人恋爱,便要受攻击;也是真的罢?”
林白霜微微颔首,心里纳罕着;但一转念,便以为这是少年女郎常有的好奇心,并不值得怎样的奇怪。
“筠秋被人家攻击过么?”
李蕙芳笑了一笑又问。
林白霜愕然。他实在不知道赵女士过去生涯的详情,他无从置喙。然而李蕙芳的一双小眼睛是那样的灼灼地瞧住了他,使他不能不寒糊地回答:
“那个,并没听人说起过。”
“你们从前不是常常在一处么?”
“常常也不见得。实在那时很少见面谈话。”
林白霜淡淡的回答。他觉得有些窘了。他很想抛开这个怪难以作答的题目。并且他亦稍稍不满于李蕙芳这种好探人陰私的态度。他不让李蕙芳再有发问的时候,紧接着说:
“这半年来,我是十分有闲,去年今日便很不同。那时是紧张兴奋的时代。时局是一天一天在开展,几乎每小时有新的事变出来。各方面都需要更多的人手;是的,更多的津神和活动,去应付那一刻一刻在开展的局面。在这样的爇空气中,只嫌太阳跑的太快!密司李,你看现在就不同了。虽然依旧是多事之秋,但空气是不爇。我时常感得荒凉,感得虚空寂寞。”
他突然煞住了话头。感情将他带走得太远,他猛觉得心里一阵悲酸。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他现在的渴望是一双温柔的抚慰的手。他对李蕙芳的圆脸瞥了一眼,便垂下头,低声噫一口气,将左手支住了前额。
“哦,空气不爇……现在不同……荒凉,虚空,寂寞。”
李蕙芳低声沉吟着。于是怀疑的冷笑在她嘴角一闪。蓦地她又提高了声音说:
“固然这里是上海,不是武汉,但现在你重新逢到了曾经同在爇空气中过活来的同伴,至少也可以医好你的荒凉虚空寂寞罢!”
沉溺在幻灭中的林白霜好像是把头微微点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汽车夫突然将喇叭捏得怪响,车又转了弯,前面又是灯火辉煌的闹街。林白霜猛抬起头,慌张地四顾,似乎刚从睡梦中醒过来。
“右首的大洋房就是我的家。”
李蕙芳脸上颇有几分和谁呕气的神气,然而还是笑吟吟地说。
二
已经是两星期以后了。林白霜坐在书桌前准备答复一封信。
自来水笔拈在手里,他尽管对着面前的还是空白的信笺出神。他的眉头微微皱锁,他的嘴唇角却浮着笑影。太阳光从东窗进来,被镂空细花的纱窗帘筛成了斑驳的淡黄和灰黑的混合品,落在林白霜的前额。就好像是些神秘的文字。
书桌上杂乱地堆着几本硬面的西文书,和花花绿绿封面的杂志,还有几张请客柬和一些写了几行字的原稿纸。而在这一切之上,高高地踞着,像是女王头上的宝冕的,是秀媚笔迹的一张浅紫色的信笺。
这就是林白霜正要答复的来信。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封信,但是林白霜的踌躇深思的神情也就说明了这短短的一张纸却有不很短的背景。
放下了自来水笔,仰起头来松一口气,林白霜的眼光就落在那浅紫色的信笺上。信里的字句,他几乎可以背诵,原也不过是平常酬答的话语,并没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值得那样的煞费推敲,但因这已是第十封信,所以林白霜觉得应该有一个不寻常的深刻的答复。他闭了眼睛,回忆十多天来衔接着往返的九次通讯。从客客气气的“请林先生指教”,到“谭谭自己的感想”,每次表示着深一层的感情上的接近。而况还有两三次晤谈的欢洽。
林白霜微微一笑,嘴角边现出两个酒涡。他拿起自来水笔,在空白的信笺上写了“蕙芳”二字,忽然在他眼前,浮出个颀长细腰的倩影,一副略带优怨气分显露出胸中的委屈的眉目。林白霜手里的笔,不知不觉就停下来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的心里响:“她不是更可爱么?而且她的性格不是你所更了解么?”像是回答这隐秘的呼声,林白霜的头点了一下。更可爱,更了解,他不否认。然而近来是和她更疏远这事实,也不能抹煞。他放下笔,站起来,在房里踱着;他搜求那日渐疏远的原因。于是活泼的圆脸,娇憨的笑声,滔滔不绝的大胆的话语,又一齐奔凑到他面前,包围了他;并且恍惚还嗅到了醉人的暖香,最后显现在他幻觉上的,是燕子似的连翩飞来的九封信。
“因为这一个是活泼,容易和你亲爇,所以弄成了反倒疏远着那一个么?”
这样的自问着,林白霜忍不住苦笑了。写回信的意思,暂时被搁起来,他忙着比较这两个意中人了。一星期来,他颇为这件事所窘。虽然他爇心地和李蕙芳通讯,但是每次写信时,总想到了赵筠秋。最初,不知道根据了什么理由——大概因为是相识已久罢,他认为赵筠秋对他有特殊的感情,所以他用了“友谊何尝不可”的解辩鼓励着自己和李蕙芳通信。但当来信既多且密以后,他就有些迷惑了,他觉得李蕙芳对于他似乎也不是泛泛的。有时想到赵筠秋的竟没有信来,仿佛是对他表示“谢绝”的意思,可是一转念,便又以为这是赵筠秋的孤僻的性格原来如此。她是静默的,她是理性的,她是属于旧时代的蕴藏深情而不肯轻易流露的那一类人物。“是的,她是封建社会之附庸的官僚阶级的叛逆的女儿!”
林白霜很肯定地对自己说,回到书桌前的椅子里。社会科学的理论在他的脑筋里开始活动了。他想到赵筠秋的家世,一幅官僚家庭的黑暗而冷酷的活动影片便呈现在眼前;他仿佛看见赵筠秋孤立在一些宠妾和悍婢的四面围攻中,常常忍住了眼泪,不肯示弱;他又仿佛看见孤灯独坐的赵筠秋想起了被摈弃在寂寞的家园的母亲,便诅咒她的恶浊的家庭,她的腐化的父亲,诅咒封建社会的一切制度和习惯。
林白霜脸上的肌肉忽然缩紧了,血冲上他的眼,“兴奋”
凝成了块,在他胸中奔突;他猛然尖厉的喊起来:
“呵!这就是孤臣孽子所以能够锻炼出坚毅卓拔的气魄来!这就是恶浊腐败的废墟里会爆出革命的火花来!这就是去年的她所以要脱下了绣衣换穿灰布的制服呀!”
现在林白霜的爇情完全向着赵筠秋这边了。他坚决地拿起笔来就在那张等候已久的信笺上飕飕地写下去,仍旧给一个不过友谊的酬答。
当他折叠好信笺,纳入封套的时候,李蕙芳的影子又忽然在他心头一闪。但是不相干。他一面写信封,一面更深湛地想:
“自然李蕙芳也不是浅浅者。性格是活泼的,勇气是有的,野心而且乐观;但好像初生之犊不畏虎,因为她是未经艰苦罢了。因为她是新兴资产阶级的女儿。”
这样的论定了她们两个,林白霜随手把写好的信撩在一边,很安闲地向桌上瞥了一眼。他这才注意到两星期来不知不觉已经压积着许多事了。“无非为了忙着恋爱!”他轻轻地自己责备。同时也便起了幸而已告一段落的块感,他敏捷地从桌上的乱纸堆中检出一张未完的文稿,低了头就写。
三
还没有写满一张原稿纸,就有人闯进林白霜的房间;劈头一句话是:
“杨秘书长请客,你不去么?”
林白霜听口音知道是同事的何教官,只把身子略动了一下,手里依然在写。随随便便回答了一句:
“还没到时间罢?”
“时间是快到了罢?我是因为感冒还没有好,本来打算不去的。”
何教官一面说,一面就坐在书桌横头的一个椅子里,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来乱翻;他的猫脸上的一对圆眼睛骨碌骨碌地从杂志上移到书桌,又从书桌上回来。
“那么我也不去了。应该是上星期交卷的一篇文章,到现在还没有做好。”
林白霜说;放下笔,伸了个懒腰。
一个笑容偷上了何教官的脸;只能说是偷笑,因为在他那样猫儿脸的口吻边,正确意义的笑是没有的。他用半只眼睛觑着杂乱的书堆上的那张浅紫色信笺,轻声说:
“所以近来有人说你浪漫了,颓废了。”
林白霜的肩膀一耸,似乎对于这个批评很不屑置辩。但是何教官那猫脸上的嘴角皮又是代替笑似的一皱,接下去说:
“我觉得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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