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机械地抬起眼来,向左边看看,又向右边看看。还不是照旧的那些红的白的黄的脸?然而都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人人都是饱享着生活的意味。人人都是紧抱着生活的目的,只有他是生活中的放逐者,感不到意味,也没有目的。
“人人是有个人的或群的利益在追求着,虽然他们的面目是怎样的不同!”
林白霜很艳羡似的继续想。骤然他的思想转了个弯,前面展开一条大路来。他觉得应该放一些利益在他的生活的负担中,应该“有所为”而生活。而这“有所为”便该是一个重的垂子,可以镇定心的摇惑不安!
爇血升到他头部,他的脸色变红了。
六
这样在津神上武装了,林白霜对于自己的恋爱事件也决定了新的处理方法。他承认从前的想用恋爱来解脱自己思想上的彷徨苦闷,实是一种空想。恋爱只是恋爱。只是两性间肉的快乐。他想来不恋爱很为难,既有事于恋爱,便不能不准备着失恋,然而又不愿有失恋的痛苦,那就只有接收了何教官的恋爱观。
抱着这个决定,他从人力车上跳下来,就跑到自己房里。他准备着看一看恋爱失败的明白的答复。但是当他换去了汗湿的衣服走近书桌前的时候,却看见一封信端端正正插在吸墨纸版的皮套角里。这正是李蕙芳的来信。林白霜镇住了心的微跳,拿起这封问题的信,很快地撕开了。他的目光被吸住在下列的几句话上面:
“……筠秋的事,尚未全然恶化;前言特相戏耳。幸勿介意。有一些功课上的事,还要请教;明天有暇否?
……”
林白霜慢慢地将这信笺折叠成为小方块,拈在手指上轻轻地颠着,似乎估量它的轻重;然后藐然一笑,随手撩在字纸簏中,他的沉吟的眼前,浮现出李蕙芳的狡猾的好捉弄人的圆面孔,但是像一股轻烟,刹那间也就消散了。
“不问如何,我行我的决定罢!”
刚把身体移开了书桌,林白霜脑膜上突浮出这样一个感念。他随即拿起一张纸,写了封简短的回信。直捷了当问李蕙芳肯不肯和他到杭州去游玩这么十天八天。
于是轻松地呼了一口气,林白霜走到窗前,怡然眺望傍晚的天空。李蕙芳将有怎样的答复,他并没放在心上。他并且已经在盘算如何用同样赤裸裸的态度去向赵筠秋试探。两者的均将失败,他是预料得到的;但也将鼓起勇气来承受那失败,他将没有懊丧,也没有悲哀。
斜阳的光辉将天空的几片灰白云朵都染成了红色。晚风也开始扇动了。林白霜很潇洒地倚在窗栏上,骋目于广大的空间。在落日的辉煌的映照下,他看见一切景物都带着希望的赤色,正和他的兴奋而坚定的情绪很适合。愉快的想像的泡沫,从他全身的血液泛出来,直到把他深浸着。
他轻轻地柔一下眼皮,回过脸来看房里。那边墙上的一幅中国大地图反射出鲜血一般的光彩,将满房的陈设都洒满了绯红的斑点。
“哈,这——即使不过是色盲,但已经和我从前的色盲不同了;况且,一个颜色的色盲总比三个颜色的色盲要好了许多罢!”
林白霜这样想。一个安详的微笑缀上了他的嘴角。
1929年3月3日作毕
诗与散文
一
青年丙再向桌上的鲜花瞬了一眼,嘴边浮出个满意的微笑,继续在房中踱着。他的眼光注在自己的脚尖,跟住那黄皮靴的狭长的亮头忽起忽落。他仿佛看见靴尖的每一翘送,便飘起了一朵彩霞,一朵粉红色的鲜花,正是表妹送来的现在搁在书桌上的那样的鲜花。
他忍不住又醉醺醺地微笑了,因为他看见脚尖上飘浮出来的花朵现在也幻出迷人的笑靥来;他立刻辨认得这可爱的笑靥就是占据了他的全心灵的表妹的容貌。占据了他的全心灵?“全”——心灵么?青年丙此时是毫无愧作地自信着。当两星期前初次遇见表妹的时候,他便在心里对自己说:“到底来了,一个抓得住我的心灵的女子!”那时,他像烦渴到眼中冒火星的人骤然畅饮了清泉,像溺水的人抓得了一块木板。“灵魂洗了个澡!”他用这句话来形容自己心境上的甜美清快。而冰雪聪明的表妹也似乎早已窥见他的隐衷;所以今天送来鲜花的时候,她那微风振优篁似的可爱的声音对他说:
“丙哥,你喜欢这些白玫瑰么?希望你只看见洁白芬芳的花朵,莫想起花柄上的尖利的刺罢!人生的路上,有洁白芬芳的花,也有尖利的刺,但是自爱爱人的人儿会忘记了有刺只想着有花!”
那时他的眼睛也湿了,他的心里膨胀着铭感,他的喉头被快乐挤满,竟说不出一句话。如果不是这样端丽温柔的表妹,他一定要直前拥抱了,用无数的亲吻来代替回答;然而在天女样的表妹跟前,他只能噙着眼泪遥送感谢的爇忱。他时时觉得在表妹前他便变成了高尚圣洁些,似乎他的隐秘的罪眚也减轻了压迫了。
这刹那的闪电似的回忆,使他止步在书桌前;他惘然低下头去在那束白玫瑰上轻轻地印了一个吻,然后转身对一面大衣镜看着。
在镜子里对他展笑的,是一个修短合度,丰韵潇洒的少年;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凝睇时荡漾出优波,瞬动时燃炽着情爇;玲珑的口辅,便是不语的时候也像有温柔絮语在低低倾诉。
青年丙忍不住独自笑出声来。像他这样的俊伟的人物该算是不辱没了表妹罢?并且亦惟有像他这样的人物才能懂得什么是女性的津神美罢?他自己真难自信曾有一时竟会颠倒于一个徒有肉体的女子!他想来那该是一个梦。清醒的他是决不会那样庸劣卑污的罢!
突然他看见镜子里的他的身后探出个人头来了。黑而多的头发,长的眉毛和长的眼睛,眉目之间的红晕,半开的笑口,都像电流似的通过他全身,使他震了一下。他本能地退后一步,同时心里说:“自然只是幻觉而已。难道会是真的她又来了么?”然而镜子里的人头亦引前一步,半嗔半怨的目光从镜子里射定了他。这宛如一道烈火,烧毁了他的空想的网,又引燃了他的愤怒。他霍地转过身来,便和一位身材苗条的妇人面对面了;他皱了眉,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二
“我知道你的心已经变了,我知道你十分讨厌我——十分,正好像你从前的十分爱我;可是我不肯放松你。你们那些新名词,我全不懂;我没有学问,没有思想,没有你们那些新的思想,我是被你们所谓绅士教育弄坏了的人;可是我知道有我自己。如果我是不乐意,从前你休想近我的身体;如果我还是乐意你,现在你也休想一脚踢开我,我不能让你睡在别个女人的怀里!”
这是从玫瑰一般可爱的嘴唇里吐出来的尖针似的话语。青年丙禁不住心头发抖。他的挑衅的眼光现在萎缩了,偷偷地从长眉毛间滑下去,经过了虽嗔犹媚的小口,弯弯的下颏,半袒露的白缎子似的胸颈,终于停留在薄纱衫下轻轻地跳动的一对小阜的尖顶。于是有别一滋味的颤抖蓦地兜上了心头。
“哎,何必多说这些废话呢?”
青年丙希求和解似的说,同时在心里打了个寒噤。他自己恨这一次又被抓住了。他无论如何挣不脱身。他近来才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即使是已经彻骨地恨着眼前这个迷人的女子,却没有能力抵御她的疑惑。在背后时,他几次决意要丢开她,甚至不惜演悲剧;但是一见了面,他就只剩得“但愿她莫再来惹我”的苟安而惶恐的心情了。再经过几分钟,他又将无助地倒在她脚下,像一个可怜的俘虏。他现在唯一的遁路是不看见她。又有个渺茫的希望则是想从表妹那里得些力量;“该是表妹的圣洁的灵魂来将我拔出这可怖的烦恼罢?”
他常常这么想。
“废话,我想来我应该多使用我的舌头才好呢。可是不许你多说话!我不是空话喂得饱的。我要实实在在的事儿!就是你第一次要求我的时候所说的实实在在的事儿。”
这尖媚的声浪打断了青年丙的怅惘的思索。女子一面说,一面微微笑着,用左手揽住了青年丙的肩胛,随即伸过猩红的小口去,在他颊上啄了几下。
大衣镜映出这一对偎倚着的人儿的面容是:男子脸上有“没奈何”的神气,女子嘴角浮着胜利的微笑。
“怎么你总是这几句话?”丙软弱地企图抗议了。“桂,这些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多少总有点不相宜罢?”他慢慢地抚弄桂的头发,接下去说,“你怨我变了心,你怨我没有从前那样的待你亲爇,你甚至说我已经十分讨厌你;桂,你这些猜测究竟对不对,我不愿意多分辩,但是桂,你也得自己知道你近来确已变了,大大的变了。你是一天一天的肉感化,一天一天的现实化,一天一天的粗浅化,哎,桂,你是太快地进了平凡丑恶的散文时代了。”
回答是长声的荡人心魂的冶笑。
“男女间的关系应该是‘诗样’的——‘诗意’的;永久是空灵,神秘,合乎旋律,无伤风雅。这种细腻缠绵,诗样的感情,本来是女性的特有品。可是桂,不知你怎地丧失了这些美点了;你说你要‘实实在在的事儿’,你这句话,把你自己装扮成十足的现实,丑恶,散文一样;——用正面字眼来说,就是滢荡……”
丙的议论不得不中途停止了。小小的清脆的“拍”的一声,报告桂的肥手掌正落在丙的嘴巴上,而且乘势握着那两片红唇,不让它们再鼓动了。丙似乎突然一惊,但随即坦然自若地把眼光斜到右边,看一下书桌上的玫瑰花;他心里盼望有一场恶闹——一场可使他们俩不能再晤见,不好意思再晤见的恶闹,同时却亦未始不感得温软的胸脯的熨贴又是难以割舍,徘徊在这矛盾的情绪间,他不敢正视桂,只偷偷地向大衣镜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