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没有人。太阳从西窗里进来,独自在花褥单上跳舞。
忽然房门轻轻地开了。青年丙昂起了头进来,颇有些自得的神气。他刚从一个朋友那边来,带的半天欢喜在心里。朋友是旧同学,现在正当“裘马轻肥”,对青年丙说了许多“借重”的话。论到用世的才调,青年丙是当仁不让的;现在他向大衣镜立正,对镜中人微微颔首一笑,便宛然是纵横捭阖,手挥目送的风云儿的姿势。他看着镜中人的挺得直直的胸膛,便想到朋友身上的斜皮带。他扭转身子向左向右顾盼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那踌躇满志的微笑浮上眉梢。
然而他的眉头倏地皱紧了。他看见那影子似的苗条女子的面容又出现在镜子里了。她,她又跟着钉着来了!青年丙盛气转过身去,斜眼睃了一下,摹仿他的朋友看勤务兵时的神气。
“爱,何必生气呢?也犯不着生气呀!”
意外地俏媚温柔的口吻使他脸上的皮不得不放松了一些些。虽然此时他有老朋友的一番“借重长才”的话头在心窝支撑,因而也就出奇地镇定些,但是惯了的惟恐又被抓住的畏怯,又已经像薄雾似的展布开来了。
“我是来请罪的。我今天想明白了。丙少爷,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呢!”
接着是极妩媚地一笑。青年丙茫无头绪地看着她。
“昨天我说了些什么话呢?我真是发疯罢?那些话,都不是我应该说的。现在我明白过来了。我是个‘未亡人’,没有什么活人的快乐幸福可说的;可是,丙少爷,你给了我一个月光景的快乐。这大概已经是太多了。再不知足,再要钉住你,就是太不自量了罢?今天我是明白过来了。”
现在青年丙的脸纹完全展平了。一丝的惭愧,从他心深处摇曳而上,渐渐到了脑膜,可是未及在两颊上表白出来,就被老朋友的“借重”格住了,并且慢慢地被压了下去。
“哦,哦;那个——”
他只能寒糊地回答;看着桂的发粉光的圆脸和乌溜溜的俏眼睛,便觉得更其迷惘,难置答词。同时,那种意外遇赦的惊喜交并的情绪,确也压住了他的舌头。
“所以今天我是来请罪。今天是最后一次到这房里。今天,再让我最后一次叫你丙;以后是——仍然是丙少爷了。我也希望最后一次听你叫我桂。”
声音是简直有点迷人了。过去的最珍贵的时间,突又复活在青年丙心上了。他又看见金色的泡沫从桂身上翻腾着飞出来,他又觉得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在跳动了。他蓦地绕住了桂的细腰,把嘴凑上她的。
“不,不;不能再这样了。已经太多了!”
桂扭转头去说,同时拨开了腰间的丙的手臂。
“这也是最后一次都不行么?”
青年丙颤着声问,依旧把手缠到那熟习的腰间去。他心里的感想很复杂,但没有一个浮现到他意识上,所以他只是单纯的跟着血的冲动。
“自然不行!”
“一次也不能再多么?”
“已经嫌太多时,便是半次也不行!况且,你如果想着了桌子上的玫瑰花是什么人的,那就知道半次的半次也不能再有了。你看,玫瑰花已经焦了;你不应该让它们枯死的呀!”
很敏捷地脱离了丙的扭缠,桂斜倚在门楣,把右手托住了下颏。她的胸脯微微波动,她的眼睛有些红,她的小嘴唇却变了白。这一切,青年丙都没注意到。他的眼光正跟着桂的话声转到书桌角,于是那个怪可怜相地躺着的信封映进了他的眼帘。他立刻认出这是表妹的信!他攫了过来时,看见封口已破,便不自觉地举眼望着桂一瞧。
“丙少爷,再会了。”
桂异样的笑了一笑,就和影子似的退出房外,随手将门带上。
一个感想霍霍地在丙心上闪动。他恍然于桂今天的态度转变的原因了;他断定是桂先拆开了他的信,他又断定是信中的消息使桂不得不放弃了死缠住的妄想。对于桂的竟去,他原有几分不舍,然而亦未始不感到释去重荷似的爽快。他微笑地怞出信纸来,看了两行,忽然脸色变了。信是很简短:
表哥:明天要跟父亲到北平去了。行色匆匆,不能面辞为歉。请你也不必来送。因为从此刻起,就有许多事要办,并且还有几处地方要去辞行。
信笺是掉落在地上了,青年丙呆坐在床上,痴痴地看着大镜子。
镜子映出房门慢慢地开了一条缝,桂的恶意的但是迷人的笑脸,端端正正嵌在缝中间,对着床上瞧。青年丙像触电似的直跳起来,一步跳到门边,想捉住了这迷人的笑容。但是门已经关了。只有吃吃的艳笑声被关进在房里。这笑声像一条软皮鞭,一下一下的打在青年丙的心窝。他再不能支持了,脚下一挫,就让书桌抵住了背脊。
房门又意外的很快地开了。同时房里的电灯也亮了出来。桂庄严地站在门框中,电灯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和嘴唇上,闪闪地耀着。
“什么时候也到北平去呢,丙少爷?”
回答是扑到门前抱住了她。这一回,她并没拒绝,只是屹然立着,脸上冷冷地没有一些表情。青年丙不觉嗒然垂下手去。
“散文该不再是你所希罕的罢?我也不想再演喜剧做丑角呢!”
随着这冷冷的声音,桂飘飘然去了。
青年丙懊丧地把两手掩了面孔。他不知道怎样才好,他觉得地板在他脚下摇动。然后,一个新理想撞上了他的心。他慢慢走到大衣镜前,立正,两眼疾向前一望,便很神气的举手到额角,行一个军礼。他似乎是第三者的评判人,对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尚称满意”地点一下头。同时,从他的嘴角流出了下面的几个字:
“还不如到老同学处,‘帮’他的‘忙’罢;——那便是‘史诗’的生活呢!”
1928年12月15日
石碣
臂匠金大坚还没刻完半个字,忽地又是扑嗤一声的笑起来,抬头望他的秘密工作中的伙伴。
“金二哥,又笑,怎的?”
靠在太师椅上慢慢地摸胡子的圣手书生萧让轻声说。胡子,原来只有稀落落的几根,又很短,然而只要左手空闲着,萧让就总得去摸,这和他的喜欢轻声儿,慢慢儿,两字三字一顿的说话的方式,都是新近才有的习惯。
“萧大哥,你真是活像智多星吴用了!再过几天,我就管你叫智多星罢!”
算是回答了萧让的询问,玉臂匠金大坚简直的放下了刻字刀,双手按在石碣上呵呵大笑起来。
萧让得意地摇着头,随即把脸色放得更庄严:
“我说,金二哥,怨不得,吴军师,那样叮嘱我来。你只是心直口快!”
玉臂匠呆了一下,似乎突然憬悟过来,他收起了笑容,拿过刻字刀,低着头便又干他的一点一画的工作。
“慢着,金二哥,刚才,你又笑,到底为的甚么?”
“想到你和我躲在这里干这个,就要笑。”
“你真是!”萧让顿一顿。“呵,金二哥,不应该笑。我们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是水泊里的机密呀:全伙儿,一百单八位弟兄,就只有,你,我,吴军师,参预这机密;便是宋公明宋大哥,他自己,也兀自睡在鼓里头呵!”
从工作中再抬起头来的金大坚本已有一句话冲到口边:正因为恁地,更加逗的人要笑呵!可是望见萧让的那样庄重的脸色,便不好说出来,只撮起嘴唇做了一个怪相,算是百分之几的抗议。
这也瞒不过津明的萧让。料到这玉臂匠还有几分不了解,——几分不懂得吴军师的“策略”的奥妙,他萧让猛可地担起心事来了。和玉臂匠原是老朋友,知道这位朋友的嘴巴原来靠得住,和他手里的刻字刀一样可靠——从没放松一丝一毫,但是眼前这“石碣”的事儿太重大了,他萧让便觉得很有再切实叮嘱一番的必要。
然而要把吴用的“策略”解释明白也颇困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的勾当,本来全靠的“公平”二字叫大家心悦诚服;都是受不过冤屈,才来这水泊里落草的。失却了“公平”,也就不配做绿林好汉。同是头领,同是忠义堂上的虎皮交椅,诚然也还有个第一第二之分,但这是纪律呀!没有不守“纪律”的绿林,而况“主座”属谁,也该付之公议,不应当有私心,弄诡诈。不幸的是军师吴用今回的“策略”看起来太像是诡计了。
这么想着,萧让的想要说服金大坚的勇气很不体面地便短了一半。他偷眼看他的伙伴。刀尖落在石头上发出“滋拉,滋拉”的声音,仿佛是金大坚的暗笑;然而金大坚当真并没笑,他在那里认真地工作。
这使得萧让心里略略安定一点。毕竟这位老朋友还可靠。摸着稀落落的几根短胡子,萧让再把军师吴用嘱咐过的话语想了一遍,然后轻声儿慢慢儿说:
“金二哥,你看,玉麒麟比宋大哥如何?”
“都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呵!”
玉臂匠头也不抬的回答了。
“哦——金二哥;好歹,总有个,高下罢?”
只有急促的刀尖落在石面上的剥落剥落的声音代替了回答。
“众多兄弟,都说,玉麒麟,仗义疏财,一身好武艺,心地又直爽;宋大哥兀自佩服。金二哥,看来遮莫是玉麒麟强些罢。”
这回却把玉臂匠的头掀起来了。对于萧让的忽然议论到宋卢的短长,金大坚深觉得诧异。自己不是屡次承蒙他告诫莫要臧否水泊内的大头领么?今儿他自己亦犯了规么?和他的刻字技术同样地古朴的金大坚的心,忍不住暗笑;老没有机会发泄的几句话便脱口冲出来了:
“人总是成群打伙的。和卢员外亲近的一伙儿自然说卢员外好哪。”
“不,不,不!金二哥,是和卢员外出身相仿佛的人,才都说卢员外好。”
玉臂匠不很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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