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错梅诵经的佛堂门外传来。
错梅停下手中念珠回头,看见一个小脑袋在门后张望着,亮晶晶的眼眸像极了他的父亲。
“继阳,”错梅微笑着朝他招手,“快过来磕头。”
三岁的继阳好奇地抬头看佛龛和佛案上的无字牌位,老老实实地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义父,”继阳舒服地窝在错梅的怀里,仰头看牌位,小手指着道,“那牌子上面为什么没有写字画画啊?”
“因为不能写。”
“为什么不能写呢?”
“继阳,”错梅郑重其事地按在自己的心口对他言道,“有些人的名字即使无法写出来,我们也要把他们放在心里,牢牢地记住。因为他们是对于我们非常重要的人!”
继阳摸着自己的小胸口,似懂非懂地认真点头。
“这牌位所供奉的,是对你很重要的人。继阳,你每一次见到它,都要拜它。记住!”
错梅凝视着牌位,清明的眼神渐渐黯然了下来。
错梅从山门信步而出,拾阶而下。自太子礽阳纳了第二位妃子之后,错梅被允许能在白马寺方圆十里之内行走活动。
如往昔,茶馆小二一看是白马寺里的居士来了,领他到了僻静的座位,招呼上一壶清茶。错梅轻轻地抿茶,装作无意地审视四周。往日自己身边常出没的,那些乔装打扮的大内探子几乎都消失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朝夕礼佛谨言慎行的生活终于让皇上放下了心?
或者,是因为礽阳他已经忘记了我,我是一个没有必要再监视的庶人了?
错梅的心里五味杂陈,磨起了煎熬。
看似已是世外之人,可是他的心上,始终系着一根绵长的线,弯弯绕绕地牵到俗世里的繁华京城。这牵挂,明明苦痛无比,却放不了也割不断。
每次下山,他都会特意去镇上最热闹的茶馆,点一壶清茶,安静地坐着,听身边的人们闲聊政事家常,小心地不放过任何关于当朝太子的话题。
从茶客的嘴里,错梅听说当朝太子东征西战平定外患,听说他雷厉风行百官臣服,听说今上龙颜大悦赐予他珍宝古玩无数,听说他,纳了两房姬妾齐人之福。
这些让人啧啧称道的故事,听得错梅也湿了眼眶。
礽阳,若我的离去能为你带来无上的荣耀和光明前程,那么,再大的悲伤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会为你诵经祈福,愿佛祖保佑你成就一世明君!保佑你的子孙后代荣华富贵!
当白马寺中依旧是云淡风清,晨钟暮鼓的世外生活,千里之外的京城里却是暗流涌动,风云突变之际。
正值春暖花开,皇上的寝殿已经换上了花团锦簇的薄纱帷帐和素雅的花鸟屏风,分外风雅得趣。然而殿内的宫人们,似乎还生活在寒风凌厉的冬天里,蜷缩在台阶下个个瑟瑟发抖。
“礽阳,”皇上瞅了一眼四周把自己团团围住的侍卫们,宽袍下隐约已见刀光剑影。长叹道“你这三年来,处心积虑结党养羽,不就是为了朕的一纸诏书么?也罢,我便准了错梅回京!”
礽阳毫不退让,冷冷道:
“父皇,儿臣不明白您的话,儿臣要的不是甚么诏书。儿臣要的怕是父皇您给不了我的。父皇您当朝这么些年,也辛苦了。如今就由儿臣来替你扛下。儿臣听说江南的琼花开了,不如父皇您陪母后去散散心罢!”
“错梅师傅!”一个小沙弥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方丈请你过去。御林军,御林军将白马寺包围了!”
错梅立刻从蒲团上起身,心怦怦直跳,言道:“小师傅先行,我这就来!”
他抱起继阳来到堂后,迅速将昔日刘以农给的襁褓和生辰纸条从箱底取出来,教继阳拿好,又把一笼养在堂后的鸽子给继阳提了,紧张地吩咐道:“去义父常和你捉迷藏的后山石塔林,在那密室躲好,一日之后要是义父不来,你就放了这鸽子,等一个姓刘的叔叔来找你。千万不要到处乱跑!”
继阳是个聪明的孩子,见义父神情凝重,乖巧地答应着也不多问。
眼见着继阳往后山塔林跑去,错梅理理衣饰,往方丈室而去。
“人呢?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不见人!老和尚你别诓朕!”
还没走到方丈住所,已听到屋内传出了熟悉的火爆怒吼声。错梅闻声顿时红了眼睛,这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声音!
错梅冲入方丈室,怔怔地望着眼前身着龙袍一脸威仪的男子,踌躇不前,已被来人一把死命抱住!
穿着龙袍的男子像个孩子似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呜咽道:“错梅…”
错梅也不禁悲从中来。
于是,新帝和前王妃二人,很没有风度地在佛堂里抱头痛哭起来。
一边的方丈诸人摇头轻叹“阿弥陀佛”。
哭够了,哭累了,错梅放开礽阳,平静道:“你且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一素一黄,两个人影,穿过碎石嶙峋的小路,来到后山的塔林。礽阳皱眉看着荒寂的光景道:“此处有人居住么?”
“义父!”
礽阳被小儿的喝声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一个小娃娃从杂草深处奔出来,笑着扑到错梅的身上。看着小娃娃甚是亲昵地依偎在错梅的身上,礽阳竟然有了醋意。
“呃…”礽阳看着眼前床榻上睡熟的小儿,眼角眉梢竟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他下定了决心,“既然你这么疼爱这个孩儿,那就带着他一起回宫罢。”
“他不但必须跟你回宫,而且礽阳你要善待他。”
礽阳扬起了眉毛:“此话怎讲?”
错梅凝视着眼前的爱人,“你跟我来。”牵起礽阳的手,错梅把他带到了自己常年打坐的小佛堂前,指着案几上的一尊无字牌位,轻声问道:
“礽阳,你可还记得有一位北疆的女子……”
第二十章
“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李姑娘的事!”礽阳烦恼地抱着自己的头,眼睛里已经泛起了泪光,“错梅你当时应该告诉我,让我来与你一起分担。”
“以你的脾气,一定会挺身而出。我怎能让你将罪过全都自个儿包揽下来,到时候触犯龙颜再讨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再者,我也有私心。” 错梅的声音凝噎。
“我也怕,怕你知道李姑娘有孕后,心会动摇……”
礽阳怅然不语。
错梅絮絮低语道:“这场磨难,是你我的业障,却连累了李姑娘。三年来,我每日在这佛堂念经超度她,希望她在九泉下能过得好些。”
礽阳揽住错梅的肩头,郑重其事道:“错梅,李姑娘一定不会怪罪你。她若泉下有知,也会感激你的养子之恩!”
错梅无力地垂下头,像是听到了自己渴望已久的判决。他数年来的心头重担终于放了下来,泪水的闸门也被打开了。
“大坏蛋!你欺负我义父!”小继阳不知何时醒了,双手握拳冲上来护在错梅的身前,张牙舞爪的气势像极了礽阳,错梅被逗得扑哧出了声,破涕为笑。
“义父?”
“继阳,”错梅溺爱地搂住继阳小小的身躯,指着礽阳道:
“快叫爹爹。”
“为何你不肯与我回宫?”礽阳不可置信地挑起眉头,“错梅你在犹豫什么?”
错梅垂首道。“我不走。这里很好,生活得平静自在。”
礽阳很震惊。他本以为错梅会喜极而泣,甚至感动得像个害羞小媳妇似地随他回宫。不曾想到,自己日夜思念的爱人居然一脸云淡风轻地不想走了!
“你不走?那我这些年辛辛苦苦都白忙活了?为了你的平安,我忍气吞声地留下父皇钦点的姬妾;为了你的归来,我四处拉拢人心、培养党羽,连那个混帐老太师我都对他恭恭敬敬。如今你轻轻巧巧一句就不走了!”
“错梅,你别是看上白马寺的哪个美貌和尚了吧?”想到错梅一向喜好男风,礽阳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却以恶狠狠的话语继续充排场,“你要是真想礼佛,我明日送你到尼姑庵旁寄居。怕只怕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礽阳!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梅被他这恶言恶语激得立刻上了火,他翻出黄缎封面的御赐休书扔到礽阳面前:
“我以甚么身份回宫里去?你的休妻?礽阳我为了你可以不管不顾一切世俗目光,可我也得考虑一下自己家族百余人的颜面!”
礽阳沉着脸一把夺过休书,嘶地一声扯下了纸张,若无其事地撕碎了就往嘴里塞。惊得错梅看着他一愣一愣。
“甚么休书?世间已无此物!我现在是皇帝。天下事我说了算,更何况我的家事!”
错梅眼含热泪,胸中已是荡气回肠:
原来你不曾变心,我终究没有错看你!
“咳咳,错梅…水!”
错梅正兀自感动,却见礽阳扼着喉咙满面通红道:“方才咽得太急了…咳…快给我水!”
“唉,你还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啊…”
礽阳看着眼前的男人终于绽开了笑容,心里觉得就算自己现下里被这纸团堵死了,虽然不太光彩,也总算是情有可原!
礽阳携着错梅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错梅的小佛堂,朝着门外的侍卫扬手示意。不一会儿,白马寺外传来御林军洪亮的齐声高呼:
“恭迎皇后回宫!”
军士们呼声嘹亮雄壮,连三里地外正在埋头耕作的农户们闻声都惊讶地抬起头来。
错梅又感动又尴尬,这一来,自己的后路已经被礽阳生生堵了。
重新回到自己熟悉无比的宫闱,看着再亲切不过的园林亭台,错梅心中无限感概。
“错梅!你去何处?”长廊上,礽阳毫不顾忌地一把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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