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女校长还没按下葫芦,这边又浮起了瓢,声微气弱地喊了两声别打了,却没人听她的,只能松开了大人的手硬生生拉开两个孩子,剩下葛微还在妈妈的巴掌下苦挨,却就是咬着嘴唇一声都不出。
正这时豁亮的高嗓门儿喊着:“朱宇!朱宇!”,一个衣着贵气的中年妇女一溜烟闯进来把儿子搂进自己怀里头,大骂,“我的乖乖,谁家杂种把你打成这样儿?”
朱宇一到了妈妈怀里,哭得更是热闹,一边哭一边喊:“妈,他们打我,他们俩一块儿打我……”朱宇妈妈黑脸蛋子气得发紫,叫着小杂种就拎女校长手里的耿念遥,耿念遥抬眼看见那张黑虎虎的胖脸吓得一哆嗦,转身就藏在校长身子后头。
葛微一看不好,一使劲就挣脱了妈妈的手跑了过来,张开手臂,老母鸡护雏儿似的挡在头里,脸涨得通红,小胸脯一起一伏,脆亮的嗓门儿一下就盖过了朱宇妈妈:“是我打他的,是我自己打的,跟遥遥没关系!谁让他绊遥遥了?遥遥的头都破了!你不讲理,是你泼妇!”
朱宇妈妈显然不是和孩子讲理的人,听见孩子嘴里一声“泼妇”,马上吆喝着“小杂种,小兔崽子”窜过去要抓他。葛微妈妈一看儿子要吃亏,气得撞过来抓着她的手:“你骂谁是杂种?你儿子才是杂种,兔崽子!”儿子还是自己疼,自己打得骂得,旁人可是碰不得。
两个女人动了手,女校长赶紧挡在中间,气得眼里泪花儿直转,偏偏校园里老师学生一个不见,好像就剩下了她一个人,到处静悄悄只听见这里孩子哭大人闹乱成了一团。
耿念遥看闹得大了,想起刚才自己竟然打了人,更怕得厉害,紧抓着葛微的衣裳再也不撒手。葛微扬起拳头就冲朱宇晃了过去,吓得朱宇一下子出溜到桌子下头。耿念遥看见他那狼狈样儿,想起他平时欺负自己的威风,忍不住咧开嘴一笑,害怕、担忧、难过都飞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女校长无力的拦着这个挡着那个,哭都哭不出声儿来。
正这时,“咚咚”几声有节奏的敲击,本来半掩的门被慢慢推开,屋子里骤然一亮,喧闹顿时静止,连风似乎都轻了几分。女校长松开了抓朱宇妈妈的手,朱宇妈妈还扬着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半晌才想起收回去,忍不住偷偷的瞟门外的人,一眼,又是一眼。
葛微妈妈匆忙地退了一步,在自己脏兮兮的衣角擦了擦手。
银色轮椅稳稳当当停在门外,耿英清亮的眼一点一点扫过自己的儿子、葛微、朱宇,和两个女人,皙白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虚幻,神气里带着一点点的疏离和厌倦。
他慢慢摇着轮椅进来,轻声开口:“白校长,您好。”他擦过葛微和耿念遥的身边,却并没看儿子一眼。把轮椅停在朱宇面前,他弯身扶起坐在地上的朱宇,摸出块雪白的手帕子擦干净他的脸,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鼻子:“还痛得很厉害么?”很清冷的声音,这秋暑未尽的时节,也带着沁骨的凉
耿念遥的眼里突然就有了泪,葛微的妈妈进来打了葛微,朱宇的妈妈进来抱了朱宇,可是自己的父亲进来,根本就没有看自己一眼。他悄无声息地动了动自己的脚尖,把身体贴在葛微的身上。葛微热烘烘的身子,仿佛给了他一点点的暖,他情不自禁地,把手也放在了葛微的手上。葛微就握住了,没有松开。
最初的震撼只是一瞬,一缕淡淡的幽香自耿英手里的帕上弥散开来,朱宇妈妈脸色紫得开始发黑,确认似的问女校长:“这是耿念遥的爸爸?”女校长迟疑了一下,点头,却没有说别的,也没有过去,眼神还贪恋的留在耿英的脸上,神气里却带着一丝嫌恶。
朱宇妈妈猛然扑上去把自己的儿子拉进怀里头,狠命一推耿英的手:“别碰我儿子,你个妖精、变态!滚远点儿!”
5 罪
耿英的手一僵,手帕轻悠悠地飘落的地上,本来就没什么血色和表情的脸慢慢浮起一层怆然的死色。
他嘴唇颤了颤,慢慢地说:“大姐,真是对不住,这事一定跟葛微没关系,是遥遥的错,遥遥爱惹事我知道,我回去一定教育孩子。您这孩子的伤好好看,花多少钱我出,还有,多给孩子买点营养品。”他坐在轮椅上深深地鞠了一躬,把手里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然后转回轮椅,想要拉起耿念遥向外走。
耿念遥狠狠一甩父亲的手,咬着嘴唇不说话,也不动窝。
朱宇妈妈破口大骂:“臭妖精,拿钱砸人是不是?谁知道你这钱怎么来的,干净不干……”顺手拿起钞票就砸回去,可是喊了一半就没了声音,为数不少的钞票堵住了她的口,但她还是狠狠地补了一句:“我儿子要是破了相,跟你没完!”
耿英怔怔地看着那钱和那女人,终于叹了口气,低头摇着轮椅缓缓离开。
葛微突然就暴跳起来,一头狠狠地撞在那女人肚子上,大声吼:“臭女人!烂女人!你凭什么拿耿叔叔的钱!”拼了命的乱骂乱打,女人招架不及,半袖衫子外两条手臂都被抓出了血,葛微妈妈急惶惶地死命扯着他:“葛微,你又发疯!”
耿念遥惊慌地抓紧父亲的轮椅,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升级的暴力。
“想跟你爸一样是不是!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葛微妈妈嘶哑地喊了一句,松开扯着儿子的手退到一边嚎啕大哭。
葛微一个哆嗦,松了手退开,呼呼喘气,瞪着朱宇妈妈。那高大的女人在他手里竟然没占了多少便宜去,气焰也矮了不少。耿英转过轮椅,认真地说:“白校长,大姐,孩子我先带回去了,下午我再过来,咱们单独谈。”优雅地点头示意,他招手。葛微愣了愣,就着了魔似的走过去,还拉着耿念遥。
葛微妈妈几把抹了眼泪,讨好地对女校长陪笑几句,也急急忙忙跟出来。
远远地听见朱宇妈妈小声骂:“不男不女的妖精!”葛微又一次暴跳,却被耿英一把抓住,白皙的手指抚着他脸上被抓出的血痕,柔声道:“不用理她”。葛微就真的定了下来,推着他慢慢离开。
离开放学的时间已经不远,接孩子的家长聚集在大门口说说笑笑,两个孩子推着耿英走出校门的时候,有一刻的寂静——在这灰头土脸的城市小巷中间,突然出现的这么一个人物,干净得有些不真实。耿英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喧嚣和静默,纤长的双手安稳地放在盖着自己双腿的薄毯上,平静地在众人的目光中离开。
葛微妈妈远远地坠在后面,手里拖着咬着嘴唇不说话的耿念遥。
转过两个弯,离家已经不远,耿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机械的伸手自己摇着轮椅:“葛微,歇会儿吧。”
葛微妈妈一直迟疑着,终于在这时候赶了上来,枯干细瘦的手放在轮椅上,代替了儿子一步一步推着,轻声说:“他叔,你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以后多教教葛微,让他学个好,别动不动就跟人挥拳头。唉,我那死鬼男人,杀了人,上个月被枪毙了,欠人家的赔偿还不上,我没法子带着他躲到这儿来,唉,不是想要逃,是人家逼得紧。这孩子脾气暴,硬是要跟人家拼命,这孩子……拼得过人家?等我有了钱,就寄回去还上,还上……”说到伤心事,泪滚了下来,“他叔,街坊嚼舌头根子咱不怕,怕只怕咱自己瞧不起自己,怎么着日子都得过,儿子都得往大养。大人错了就错,千万得把孩子往正路上领。”
耿英低着头,拳头越攥越紧,指甲抠在肉里头去。他知道女人是好意,她想要告诉他,她也有见不得人的事,他们一样有罪,他们没有走正路。可是他想告诉她,他没罪!他和她的罪犯丈夫并不是同病相怜,他没罪!
罪犯是罪犯,他,没有罪!
耿念遥的步子越拖越慢,突然之间转身就跑,一头扎进一条小巷。葛微赶紧在后面追,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在曲折复杂的小巷中间,葛微不停地喊着,耿念遥就是不肯停步。他本来不及葛微跑得快,但是地形熟悉,弯子拐了一个又一个,终于停在一条小河边。
河不宽,也不深,清清的河水淙淙地淌,几条小小的鱼儿在河中间翻着白浪。
耿念遥却没心思看,他扑在一棵柳树的树干上,紧紧地抱住了,一声都不吭。葛微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小心地掰开他的手,把他搂进自己并不宽厚的怀里,扶着他一起坐下来,轻轻地抱着他,抚着他的头发,小声地说:“遥遥,你别哭,没什么的,以后我天天陪着你,再不让人欺负你,如果再有人欺负你,我就……我就打死他们!”
耿念遥豁地抬起头,小手捂住了他的嘴:“打死人是犯法的,我爸爸说过,我爸爸……”说着爸爸,想起学校里发生的事,他缩回手掩着自己的脸放声大哭。过分的早熟,他早已经明白了妖精的含义,他一直以为是妈妈的离开让爸爸落到了现在的境地。他一直顺从着爸爸,有了多大的委屈宁愿咽在肚子里也不告诉他,他知道爸爸不愿意出现在别人面前,他被打被骂从来都不肯反抗,唯恐因为打架被叫家长。他以为被妈妈抛弃的爸爸只剩下了自己,自己没有理由不疼爱他,可是现在他知道一切都不是他所想像……他讨厌爸爸……
他呜呜咽咽地诉说着,漫无目的、语无伦次。
葛微抱着他哭得发颤的身子,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妖精和变态的意思,他也只是懵懵懂懂,想要安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象安慰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认真的抚着他的头发,喃喃地说:“遥遥,我陪着你,我帮你,我和你在一起……”
两个孩子的身形被逐渐西斜的日光铺陈在轻粼粼的河面上,越来越长。
6 缘错
“吱——”
破旧的木板门呻吟着敞开,耿念遥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