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送回厨房里去,自己走到里问准备小睡一会。谁知,这时,听到过道外有“笃笃”的敲门声,照例是二房东 太太的声音,在用广东话问:“嗨冰个?”
家霆一听来人回答的声音,喜笑颜开地说:“黄先生来了!”说着,跳跳蹦蹦地出房去了。
童霜威想:睡不成了!心里也盼着黄祁来,可以打开心里的闷葫芦。他迈步走出来,只见家霆带着黄祁已经进来了。黄祁仍旧是头发蓬松 的老样子,一套半旧的灰色学生装,使他显得分外年轻。童霜威请黄祁坐,拿桌上的香烟请黄祁吸,说:“正等着你早点来呢!今天我们吃面 ,其实你来吃面多好!”他说这些话时,显得漫不经心。黄祁说话开门见山,吸着烟说:“冯村兄给我来了信,提到一件事,让我面告。我实 在太忙,不然,饭前就来了。”他石膏一样的脸毫无表情,但额上的细纹里似藏着秘密。
童霜威急切地说:“舍弟军威参加保卫南京,不知怎么了?他好吗?”他仿佛突然有一种恐怖的不祥的预感。
家霆在一边睁大了眼看着黄祁。黄祁脸色严肃,摇头说:“我很抱歉!请看看吧,这里有他的血书!”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 从里边抽出一条脏污、揉皱了的白手绢来。
听到“血书”二字,童霜威热血猛地冲上了头部,脸红着,心跳着,连忙接过那块用血写了歪歪大字的白手绢,胸间似乎一下子蹿上来一 股东西,烧得喉咙发痛,嘴巴发苦。家霆也凑上来看,不小心大腿“嗵”地撞到椅角上,但不感到疼痛。
白手绢上,血写的字迹已经模糊变色,但确实是军威写的。童霜威捏紧手绢,眼中进出痛苦的火花,忍住泪水看着,写的是:
一死抗日
军威叩别
12.11.
童霜威心上像被刀尖儿挑了一下,盯着血书,流下滚热的泪水。他掏出手帕拭泪,见家霆也在啜泣了。漫长的等待,长久的惦念和盼望, 难道竟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局?他头脑沉重,心烦意乱,耳里轰鸣着,眼睛刹那间望出去,似乎什么都变得一片苍白。一线残留的希望都不 存在了:战争为什么这样残酷?
黄祁叹口气说:“请不要难过。冯村兄给我信,要我当面来把这血书交到您手上,并要我进行劝慰。原因是他不放心,怕您伤心,要我来 劝您节哀。”
童霜威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悲痛,平静下来,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擦,问:“遗书是怎么到冯村手中的?”
黄祁吸着烟,口气平静刻板,嘴角的皱纹一会儿显现一会儿消失,说:“有个姓许的青年,是教导总队的一个传令兵,湖北人,南京大屠 杀中幸存逃出来后,一直带着这块手绢。手绢是童军威连副生前交给他的,托他如果逃出,要将血书交给您。冯村在武汉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 ,他看到了报纸,找到了冯村。这青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路讨饭到了汉口,手绢始终藏在身边。”
军威像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过客,匆匆逝去,永远不会再回来?童霜威悲痛起来,一种心痴神迷的忧伤使他心酸,说:“求仁得仁,他作为 军人,为抗日而死,死得其所,我本来不应当难过。但既是手足,岂能不动感情!”说毕,又落下泪来。家霆也陪着流泪,将那块写有血书的 手绢接过去,仔细再看起来。他记得小叔那条粗壮有力能将他吊起来的胳臂;他记得小叔看到他时那种生气勃勃的笑容;他记得小叔教他唱《 满江红》的歌:“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黄祁劝慰地在对童霜威说:“不过,童连副交这块手绢给那位姓许的传令兵时,还安然 无恙,身上带着武器。因此,他虽有死的决心,活着的可能还是存在的。希望他也许有什么奇怪的遭遇,现在还并未牺牲。”
童霜威明白,黄祁的话是劝慰,但也觉得:军威活着的可能性不是一点也不存在的,点头说:“是啊,谢谢你,惟愿如此!”他心里确又 燃起了一点希望之火。
家霆似乎是自言自语,轻轻地说:“是啊,小叔枪打得可准了!在军校打靶总是百发百中……”他的意思似是说,小叔枪法好,可能逃得 出南京。没人理睬他,他也就不说了,仍旧拿着写血书的手绢细看,像要在那上面寻找小叔的音容笑貌。
童霜威不再流泪,想同面前这个青年人谈谈了,问道:“你一直在香港工作的吗?”黄祁吸着烟摇摇头,说:“不,我是从南京到汉口, 又由汉口到香港来的。”他的烟快吸完了,将烟头拧灭。提起南京,童霜威就有感情,说:“啊,在南京什么地方工作呢?”黄祁笑笑,笑得 带点讽刺,说:“我在上海,大学文科毕业后,到南京找一个亲戚设法送礼谋事,弄到了某要人的一封八行书,起先想进铨叙部,可是谈话没 谈好:一个科长接谈,看了介绍信,问我:‘你会点什么?’我说:‘动动笔杆的事都还可以,比如等因奉此之类,我都干得!’科长又问: ‘你同某要人什么关系?’我太老实,说:‘没什么关系,是个亲戚去找他的。’科长说:‘好,你回去等着吧!’这一等,竟石沉大海了! ”严肃的青年此刻态度变得玩世不恭。童霜威又敬黄祁一支烟,自己也吸一支,说:“那你没进铨叙部?”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寻求一点刺激 平息感情。黄祁笑笑,说:“是啊,后来进了财政部,还是我的亲戚又帮我到处送礼、张罗,弄到了另一个要人的一封八行书写给部长。信写 去后,我去到财政部,出来一位主任秘书,问:‘你精通什么?’我这次变得聪明不敢夸口了,摇头说:‘什么都不大精通!’他又问:‘你 同部长是什么关系?’我笑笑摇摇头,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他却敬我一支烟,说:‘我明白,一定是亲戚吧?’我笑笑,他竟说:‘明天 请你就来上班吧!担任秘书!’我就这样进了财政部,可是后来他弄清我真的底细后,又将我裁下来了。失业后,我教过书,打临工,什么都 干过。”童霜威见黄祁将生活中的坎坷经历说得如此轻松幽默,明白:他是对政府的腐败用的讽刺手法,也是故意说得风趣,排遣掉军威的血 书带来的伤感。他觉得黄祁直率可亲,忍不住说:“我可以直率地问一句:你是C.P.吗?”家霆抬眼看着黄先生。黄祁却笑笑,摇摇头,说 :“有人说我像共产党,因为我生活朴素,又激烈主张抗日,平日还有点正义感,好像这些都是属于共产党的东西!其实,要做个共产党人并 不那么简单。鲁迅先生生前,有人怀疑他是共产党,其实他并不是。冯村来信,说他在武汉,有人给他戴红帽子,其实我知道他也不是。我们 都是一样的爱国,一样的有正义感,一样的希望进步。除此之外,岂有他哉!”说完,慢慢抽烟。
童霜威点头,吸着烟想:说得也是有道理啊!十年剿共,杀掉多少正直有为的年轻人哟!一个青年带了一本《马氏文通》,被逮去杀了! 因为宪兵机关将清人马建忠撰的这部语法书,误当成马克思的着作了!一个农村姑娘,包袱里查出了一块红布,作为嫌疑犯逮捕用刑了,说她 那是一面红旗!……从今往后,这样的局面还会再来吗?难说!但天下事往往物极必反!挡水的堤坝决裂崩溃以后,水是难以阻挡的;蒸汽带 动的火车奔驰以后,用马是拉不回原地的。也许还会有残酷的反复,维持旧有的状态一成不变,恐怕是困难的了。只愿我的孩子,不要卷入这 种残酷的反复里去。他的生母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他应当平平稳稳成长,顺顺当当做人。现在,他逐渐在由蒙昧走向清醒,对他的教育和引 导多么重要!面前的这个青年,应当说,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但是,他究竟是属于左倾的那种年轻人,如果是中间一点的年轻人来做家霆的 教师岂不更好?因此,他说:“冯村来信向我介绍了你,让我有事可以同你商量。实际上,我已经早就很麻烦你了。孩子的补习,这次从‘六 国饭店’搬到此地来,今天又为军威的事劳你过来,真是多亏你了!”
黄祁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静静听着,朴实地说:“没什么,都是应该做的事。我同冯村兄交称莫逆。他托的事,我都会尽心做的。再说 ,最近在两件事上,我也很钦佩您:一件是您留在香港不回上海;一件是您不能不从‘六国饭店’秘密搬出来住。今天,令弟的血书也使我感 动。何况,我又非常喜欢家霆。能为您尽一点力,不完全是应该的吗?”他不再吸烟,将香烟揿灭。
童霜威从黄祁的话里,察觉家霆把什么事都同他的黄先生讲了,有点生气,想:以后倒是要注意,孩子大了,不能什么事都让他知道。但 对黄祁的话,听了心里却受用,说:“我因为赋闲,武汉又常遭轰炸,居住不易,所以来到香港暂时安身并养养病。在香港,本来也不想参与 交际应酬。现在住在这里,就可以隐姓埋名,过点平安静谧的日子了。”
家霆在边上忽然插嘴说:“黄先生主张你还是去汉口参加抗战的好。他说:你不该在香港待着,大家在为抗战出力,你也该为抗战出力! ”他的眼光盯住了爸爸。
童霜威有点难堪。家霆太心直口快了!黄祁也感到家霆说得过于率真,打圆场说:“我的意思是,以您的声望地位,以您的学识才干,是 完全应当为抗战出力的。再说,您的思想,比中央要人里的那些顽固保守的家伙,要高明得多。您给我的感觉,是比较开明,比较爱国。所以 ,我认为您在香港做寓公,太可惜了!”他声音爽朗,脸色坦然而严肃。
童霜威听了,颇有感触,又觉得这青年人太卖老了!你有什么资格来开导我呢?闷闷地一口又一口地吸烟,转瞬又想:是呀,年轻人说得 也不错呀!他同冯村在信上说的一段话是一样的呀!我是惭愧!在内心里我是拥护抗战的,只是我也有消极情绪,直到现在,我仍然看不清这 场战争要打多久,会如何结局。抗战之初,我因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