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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又说:“说实在的,我太替你担心了。你既入了军校,头脑里又有这么多的怪想法,我真担心你要出事!”
“不会的!”童军威摇摇头,自负地说,“我没那么傻!除了对您,我在校像哑巴,啥也不说。再说,我既不是共产党,也不相信共产主 义,又有您这样一个哥哥,我怕什么!”
童霜威只好叹口气。他从小随父客居苏州、杭州和上海。长大从日本留学回来后,民国十三年拥护过国共合作,与人办过报,与人办过私 立大学。后来见政海波澜太大,不愿多涉及两党之事,一心当报人,做教授,又着书立说探讨法学。民国十六年,见大局已定,遂被邀请到南 京做官。他自己分析自己,对蒋介石是既拥护也反对:他在国民政府里做官,自然是拥护的表现;可是他从来不认为这个在上海洋场中混过、 靠阴险奸诈和枪杆子爬上来的浙江奉化佬有多么伟大,他也从来不认为蒋介石能把中国治理得清平富强。他对那种不抵抗主义和对日本的卑躬 屈膝以及对英美的逢迎谄媚,都感到从心里发出厌恶。但已经形成的蒋介石那炙手可热的权势,使他不能不俯首在南京的官场中鬼混。他害怕 共产党那种极端的左的做法,觉得那不符合国情,他认为自己不会信仰共产主义。但对用屠杀的血腥办法来剿灭共产党,他又从心里反感。他 认为自己不是国民党中的右派,也不是左派,是国民党中的中派。他的特点是:虽也随波逐流,在官场宦海中沉浮,但对现状不满,对自己的 不得意不满,抗日爱国心是有的,对蒋介石是不满的,对共产党是既无好感也无仇恨的。但他到底熟悉世故,许多事都能稳健处理。对童军威 ,他最后也只好再三叮嘱:“谨慎些吧!我不希望你能多么得意,我只希望你能使我放心。你总不会忘了你从前的那位嫂嫂的事吧?”
说这话时,童霜威的心是酸楚的,童军威的心也颤动了一下,感到酸楚,想起了凶险的灾难、神秘的人生。
今天,童军威来了,谈到教导总队的事,这显然属于对他的“重用”。但教导总队听说是由复兴社特务组织掌握的,童军威说拿不定主意 是不是由于这原因呢?
果然,他问了一句“为什么”,童军威点头了,说:“我怕两样:一是去了教导总队马上派去打共产党,我这条命是想死在抗日的沙场上 的。如果死在中国人手里,我不愿意。二是教导总队里有复兴社、力行社,都是特务组织。听说其中有些人常在浙江会馆里秘密开会什么的。 进了这些组织的人,言行比军校还控制得严。
我在军校憋气已经憋得够了!再钻进教导总队这个丝棉被套里去,我怕闷死!”
“老寿星”刘三保用大竹扫帚扫地的声音已经远去,听不真切了。外边天更黑了。门“乒”地开了,家霆进来了,朝童军威身边的沙发扶 手上一坐,听着他们谈话。
童霜威觉得自己没料错,说:“你当初要干军界,我就不赞成;如今你要到教导总队,我更不赞成。我这人一向是反对搞特务的,我不愿 我的兄弟卷到那里边去。但如今到了这一步,我觉得你如果不去,怕也由不得你。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你还能不明白?你要脱离军界,似乎 不可能了。真要你到教导总队,我怕你不去也办不到,你就力争不去吧。你看如何?”
童军威深深点头,“呣”了一声。
童霜威端起茶来喝,说:“唉!做军人,当然不能怕牺牲,为抗日死在沙场,那是光荣的。去剿共送命,我也觉得不值得!只是当了军人 ,服从就是天职了,自己能做什么主呢?现在,西安出了事,形势正在起变化,我说不准,却有些预感。”
童军威也端起盖碗,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绿茵茵的茶水,问:“大哥,你有些什么预感?”
童霜威说:“前几天,日本报纸上说西安‘大火烛天,尸横遍野’,又说苏俄在阴谋策动什么的,现在看来都不可信。从目前看,老蒋是 一定会平安回来了,既然共产党和张学良他们放他回来,实在出人意外,那就说明国内形势要起一些大变化。剿共,暂停的可能性很大了;抗 日,看来也是一定要实行的了。”
童军威点头说:“中国人实在受不了日本的欺侮啦!民心所向,蒋委员长其实也明白。”
童霜威赞同地说:“是啊,老蒋是背不住这种压力的,加上英美同日本矛盾很大,当然会支持老蒋抗日,客观形势如此。不知你是不是这 样看?”
家霆一直坐在边上静听,插嘴说:“同小日本打仗最好了!日本鬼子太坏!”
童霜威训斥:“小孩子,懂什么?大人谈话,不要插嘴!”
家霆不吱声。童军威拍拍他的脑袋,朝他笑笑,意思是:别做声了,听我们谈吧。转脸朝着童霜威说:“大哥,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决 定努力争取不去教导总队。本来,我想找您帮我托托人别让我去,现在你一分析,我觉得不必了。真一定要我去,您就是帮我托人也无用。反 正,我不是窝囊废,如果在战场上杀鬼子雪耻,我要做个好军人,死也不怕!如果不抗日,我绝不瞎送命!即使到了教导总队,对于特务组织 ,我要远离他们。我是个国民党员,这就够了!要像您一样,什么派系团体都不参加!”
童霜威心里好似有激浪翻滚,捧着茶杯,看着在杯上逐渐沉下去的一片碧螺春叶片,嘴唇下意识地嚅动,叹口气说:“好自为之吧!我就 你这么一个弟弟,我希望你好,可并不希望你随便牺牲。动枪动炮的事,你去干,我总是挂着心的啊!”
童军威突然站起身来,戴上军帽,说:“大哥,我回去了。我就说,您叫我服从命令!”他浑身溅发着青春气息和一种军人的气魄。
童霜威摆摆右手,关心地说:“急什么?吃了饭走。”他叫家霆:“家霆,叫庄嫂快开饭,让你小叔吃了好回去。”
家霆一溜烟地跑了,只听到传来他在吃饭间门口大叫的声音:“庄嫂!快开饭,小叔要赶紧吃了饭回军校去!”
冯村适时地走进客厅来了。他就有这审时度势的本事,你们谈要紧话时他让开,你们闲谈时他来参加。既不疏远,也不冷淡,恰到好处, 是个能干的秘书人才。他进来,在童军威身边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因童霜威兄弟两人冷着场,就找着话把儿像电台广播似的说:“这两天, 叶秋萍家来的客人突然多了,管仲辉家来的客人少了!”
童霜威很注意地听着,说:“嗬,倒是有趣,河东转成河西了!”
他没多说,心里想得并不少:一滴水能反映太阳七色,潇湘路上这两家在西安出事后倒也像晴雨温度计哩!
闲谈着,家霆跑来嚷嚷:“吃饭了!吃饭了!”
大家一起到吃饭间去。庄嫂已经把两荤两素四菜一汤放在桌上,不但筷碟调羹,连米饭也盛好了。童霜威坐在上首,童军威和家霆一左一 右,冯村坐在下首,四人边吃边谈。一会儿谈谈孔德成与状元孙家鼐的女儿孙琪芳在曲阜大摆喜筵结婚的盛况,一会儿又谈到玄武湖的“玄武 ”是什么意思。
冯村说:“‘玄武’就是黑龙的意思。古时候,传说湖中出现过‘黑龙’,就得了这么个名字。”
童霜威说:“那也是一种说法。‘玄武’在中国古代神话中通常是指北方之神,它的具体形象是乌龟身上缠绕了一条蛇。青龙、朱雀、白 虎与玄武合称为‘四神’,代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因此,玄武湖实际上也就是北湖的意思。”
家霆大口吃着虾米炒蛋,听得似懂非懂,但眼神里露出惊讶,不由得钦佩爸爸真有学问。
正谈得热闹,听到汽车喇叭响,又听到电铃响,有铁门开门声。冯村放下饭碗匆匆走去接待客人。一会儿走进来了,递一张名片给童霜威 说:“秘书长,这就是那天我说的谢元嵩的内弟,坐丁三出租汽车来的,现在正在客厅里坐着。但……真奇怪!”他知情解意地靠近童霜威的 耳朵低声说:“最近监察院提付来惩戒的吴江县县长就叫江怀南!”
童霜威明知故问:“没弄错吧?”
冯村语气肯定:“绝对不错!我问他贵干,他递的名片就是吴江县县长。”
童军威已经吃完饭,见来了客,起身说:“大哥,那我回去了。”
家霆挽留说:“不,你今晚不回去!你跟我睡。”
童军威说:“下次礼拜天放假我再来。”
童霜威心里有事,扒掉最后一口饭,说:“好,你回去吧。”他手里拿着名片,心事重重,已经无心考虑其他,挪步向客厅走去,边走边 考虑着怎么办。从边门走进客厅,见那年轻白净脸的江怀南,正坐在中间一张沙发上凝目张望墙上的一幅《莫愁烟雨》。那是一幅烟雨迷!的泼 墨山水,朦朦胧胧,意境深远。江怀南也许被这画吸引住了吧?愣愣看着画,默然不语。
童霜威迈步进了客厅。江怀南微微一怔,才连忙站起身来,脸上堆笑,恭恭敬敬九十度鞠躬,叫了一声:“秘书长!”
童霜威在他近旁上首的一张沙发上坐下,脸上涂霜,威严地说:“你是当事人,怎么跑我公馆里来了?这不好!”
庄嫂进来,向客人敬上盖碗茶,童霜威停止了说话,摆摆手,叫庄嫂快走。
江怀南心里像灌了铅,稳住情绪,依然笑脸相向。童霜威皱皱浓眉。俗话说:拳头不打笑脸。他见江怀南双手搁在膝上,脸上仍旧堆笑, 侧过脸,态度更为谦恭,手里提着个橘红色公事皮包,这时说:“我是专门给您送照片来的。”
“照片?”童霜威看着他打开公事皮包,掏呀掏的,掏出一张六英寸大小的照片来,诧异地问:“什么照片?”
“啊!”江怀南的圆白净脸上依旧笑眯眯,两只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就是那天在大同粤菜馆门口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