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慢的《历代刑法论》。现在,他又在悬肘写字了。
家霆进去,叫了一声:“爸爸!”他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好像老是有阳光在上面跳跃。
童霜威停笔抬头,仰起身子应了一声,说:“啊,你回来啦?到哪里去了?”
家霆看着爸爸威严、肥胖带着苍白的脸孔,爸爸比战前老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不想把撒传单的事告诉爸爸,只说:“跟同学在 一起,到程心如家里去了。”
童霜威不知是出于感慨还是心情不好,皱皱眉说:“你年龄渐渐大了,玩心要收敛些,该多读点书才好。‘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 !”说着,叹了一口气,又提笔龙飞凤舞地写将起来,将写在宣纸上的一首诗写完了。
家霆点头,没有做声,也不解释,看见爸爸写的是一首五律: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他默默诵了一遍,大致明白了诗的含意,心里明白爸爸是闲居苦闷,空有报国之心在借诗抒发,问:“爸爸,这是你做的诗?”
童霜威苦笑笑,摇头说:“啊,不,是初唐四杰中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齐名的杨炯的名诗《从军行》。”说着,逐句将诗对家霆解释 起来。
洗麻将牌的声音“哗哗”传来,夹杂着方丽清的笑声。她一定是成了一副大牌,高兴得很。
童霜威皱皱眉,忽然掷笔于桌,吁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摇头唏嘘,“我真是住腻了!真想走啊!”
家霆的心情同爸爸一样。在“孤岛”上,在方家这种使他厌恶的环境中,他也早住够了。他怂恿地说:“爸爸,我们走吧到上海八个多月 ,我像过了八年多!我还能读书,你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干!何必还住下去呢?”
童霜威懊丧地搔搔头,又叹一口气,说:“唉,你的这位继母呀!……”一切都在语气里表露出来了,“她把钱紧紧攥着!我以前把钱全 部交由她管是大错特错了!经济在她手里,我能拿她奈何?今天下午,同她商量,又没谈通,反倒招惹了很多不愉快。她的娘目光短浅不说, 她的二哥方立荪大约正在同日本人勾搭,最近一些言论可恶得很!──这你装作不知道,听到没有?”他又叹一口气,“我在想,我是一定要 走的!一定要同你继母好好谈谈,让她同意我带你走。我们可以先秘密到香港,然后再定去向。”说完,掏手帕拭汗。
家霆忽然想起先一会儿在文化街目击的那场枪击了,忍不住又想到了“七十六号”的事,说:“爸爸,其实现在上海租界并不安全。孤岛 似的被日本人包围着,汉奸又多。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特工无法无天!我住在上海老是有一种当了亡国奴的感觉!”
童霜威听着儿子的话,心潮起伏,揭开茶杯盖,轻轻呵着气吹动着漂在茶水面上的两朵茉莉花,喝了一口,正想说些什么,听见外边打牌 的人散场了,方老太太在门口伸头说:“姑爷,吃夜饭了。”
方老太太对童霜威面上总是客气、周到的。她话声刚落,方丽清也出现在门边,说:“啸天,下楼吃饭吧!”也许是她娘劝了她,也许她 打牌是赢家,情绪不错。下午同童霜威龃龉过的那种不愉快,似乎消失了。
童霜威应了一声,带着家霆和方老太太、方丽清等一起下楼,到楼下客堂间里吃饭。他确实已经十分厌倦这种仅仅剩下吃和睡的生活了, 边走边想:一日三餐、夜里一觉,无聊之至,哪天才是个尽头呢?
放着一套旧色红木家具的客堂间里闹哄哄的。“小翠红”、“老虎头”、巧云早到了,“老虎头”正在谈刚才一副“清一色”怎么没做成 。空气里弥漫着酒肉的香味。红木方桌上摆着圆台面,放满了丰盛的菜肴:红烧葱油明虾、清蒸鳗鱼、韭黄炒蛋、白煨蹄髈、椒盐鸭块……方 立荪已经挺胸腆肚坐在桌右首,面前放着酒壶酒杯。戴眼镜瘦得像猴子似的方雨荪也回来了。他是常常在外边有交际应酬吃过饭回来的,正坐 在一边的红木椅上同方立荪不知谈些什么。两个小孩,“老虎头”的女儿传文和巧云的女儿传宝已经由阿金先让她们吃过饭了,正在一起玩“ 手心手背”的游戏。那个被叫作“小娘娘”的方丽明孤独地站在一边。她十五岁,发育得挺成熟,穿的是方丽清给她的一件旧黑洋纱旗袍,衬 得脸色白里透红。她是方老头子在外边租了小房子娶了个年轻的宁波女人生的。方老头子病故后,方老太太因为方家的骨肉不能流落在外,将 她“收”回来养在家里。那个宁波女人由方立荪托人贩到外地卖给人家做小老婆了。对“小娘娘”,既承认她是方家的人,老头子早给她起了 个“方丽明”的名字,但又不给她地位。虽让小孩们叫她“小娘娘”,却又不给她读书,只让她在家里丫头似的听使唤,让她在三楼上住着。 平时吃饭,有空位就一起吃,没空位让她跟佣人们同吃。今晚,桌上有空位,所以她来站在一边了,诚惶诚恐,也没谁多答理她。
童霜威带了家霆与方老太太、方丽清一起走进客堂间后,开始吃饭了。上座照例是实行“待客之道”,安排给童霜威坐。大家逐一坐下, 家霆随“小娘娘”方丽明在下首坐了。童霜威照例不喝酒,方立荪一人独酌绍兴花雕。
童霜威和家霆听到方立荪正在听方雨荪讲先一会儿文化街上发生了暴徒开枪拒捕与巡捕枪战的事。家霆没插嘴。童霜威问了一下详细的情 况。
方雨荪说:“我在九江路上‘绿乡’餐厅吃夜饭,听人家说,《大晚报》馆里打死、打伤了人,大概是七十六号干的。又听说巡捕赶到, 同捣毁《大晚报》馆的暴徒打了一场,好几个暴徒被打伤,逮捕了。”
童霜威一边思索,一边说:“这样倒好!抓住几个,可以暴露暴露。不过,怕不好处理呢!”
饭桌上的人,包括家霆,听得津津有味。
大舅妈“小翠红”养的波斯种白猫“喵喵”叫着在饭桌下擦人的腿,被方丽清暗中狠狠踢了一脚,白猫“喵”一声逃了。“小翠红”皱了 皱眉。
方立荪喝了点酒,兴致很高地说话了:“我看租界上巡捕房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抓到了‘七十六号’的人恐怕碰也不敢碰。本来 嘛,上海的恐怖活动都是重庆先做起来的。人家东洋人以毒攻毒,也不能说他们不对。人家不能听任你重庆的蓝衣社在上海乱杀人哪!”这个 方立荪,前些日子,看相的说他两耳贴脑、天庭饱满、扁担眉、高鼻梁,是有福长寿之人,他很得意。说起话来,态度狂妄。
家霆听了,觉得刺耳。方立荪平时的言论,有时庸俗,有时铜臭熏天,有时惟利是图。现在,全是汉奸论调了!家霆一边吃饭,一边忍不 住用不满的眼光瞪了方立荪一眼。
果然,童霜威不以为然地说:“中国人嘛!听到杀几个汉奸,像唐绍仪(①唐绍仪:曾任国务总理、南方议和总代表,是国民党元老,因与 日寇勾结,一九三八年上半年被仆人用斧劈死。)、陈箓(②陈箓:伪南京“维新政府外交部长”,汉奸,一九三九年二月在沪被暗杀。)什么的 ,只有高兴,不觉得这是乱杀人!日本侵略中国,烧杀奸淫,哪个中国人不恨?在我记忆中,在租界上先用特工杀人的还是日本人。去年年初 ,我在香港时,看上海的报纸:租界上接连在电线杆上挂着人头,附有上写‘抗日分子下场’的白布。现在他们又派‘七十六号’的汉奸专门 到租界上来胡作非为,中国人总是反感的!”
他是驳斥方立荪,大家都听得出来。家霆听了特别高兴。但方立荪装作毫不介意,喝着酒说:“妹夫,我是吃生意饭的人,政治我不懂。 反正,谁给我方某人赚钞票,谁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做生意,最好日进斗金,可不能像你这样赋闲贴老本。我倒不怕乱世,乱世容易发横财 。但老是乱,也不好。上海租界上本来平靖无事,重庆在这里开展暗杀,弄得人心惶惶,怎么办呢?也许你杀我也杀,倒会像天平秤上两头平 了!哈哈,我刚才的话就是这么个意思。”
方雨荪怕童霜威再说什么顶起牛来,打圆场说:“吃饭就不谈国事了。唉,说实话,现在回想起战前来,那种日子真是好过。我们万利洋 行的瑞士老板就常说:‘和平,比黄金还珍贵!’要是不打仗了,和平了,就好了。”
方老太太点头,给女婿、女儿和儿子、儿媳都夹菜,最后又给“小娘娘”方丽明夹了点菜,那意思是:你就吃这一点,别自己再动筷在桌 上乱搛菜。也给家霆搛了一块带皮的鸭颈子,叹口气说:“是啊,姑爷他们南京潇湘路上自己盖的漂亮大洋房现在却只能放在那里不能去住, 都怪在打仗呀!”
方丽清听到说起南京潇湘路的房子,突然又变得阴暗古怪了,嘀嘀咕咕说:“打啥断命仗!有啥打头!我现在常想到南市老城隍庙去白相 白相,也去不了!”
方雨荪说:“只要有东洋人发的市民证就可以去。如今到虹口、闸北日本人占领的地区去,过苏州河桥时,要向日本哨兵脱帽鞠躬,接受 检查,不然会吃东洋人的‘火腿’或者‘五根雪茄烟’。从老北门到南市怎么样,倒还不知道。”
方立荪吃肉喝酒,脸色通红,拍胸脯乜斜着眼说:“妹妹,你真要想去,哪天我做阿哥的陪你去,没有通行证也可以往来,没关系的,我 常去的。南市当然有东洋人,但那里现在市面繁荣得很,老城隍庙里香火兴旺。你去,我给你保镖!”又喝了半杯酒,大块夹鳗鱼吃,说:“ 刚才雨荪说的话我同意。和平,当然好。我看尽管骂汪精卫的人不少,汪精卫还是算得上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
童霜威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对两个舅老爷一向心里鄙视,历来话不投机,这时自顾自地吃饭,却在想:听丽清说,立荪现在同盛老三一起 做生意。盛老三有个日本浪人里见甫做干老子,日本人很器重他。方立荪近来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