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一说,家霆不能不吃了。
“小翠红”看着他吃,说:“家霆,我这人别的不懂,做人之道还是懂一点的。什么事都可以做,汉奸万万做不得!你大舅眼红你二舅, 我劝他:别眼红!‘汉奸’这句话太难听,我们坚决不做!你知道不?现在你小舅和你娘都一心要怂恿你爸爸做汉奸,你爸爸不肯,我看你爸 爸是对的。你也要劝劝他,万万做不得!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那时,十九路军在上海打日本,有些汉奸替东洋人做事,被捉到了,有的被 活活打死,有的杀下头来挂在南市示众!我是亲眼看到过的。”
“小翠红”的话出乎家霆意外。家霆觉得堂子里出身的大舅妈,比自命为富家小姐的方丽清在人格上要高得多。他吃着酥糖.苦闷地将《 新申报》的事一五一十讲了,点头说:“大舅妈,你说得对!汉奸是日本人的走狗!卖国贼!爸爸他不会干的!他们再劝他也没有用的,您放 心!”
“其实,你爸爸还是带了你走的好。在上海整天关在家里有什么好?上海是孤岛,现在乱糟糟,常常发生暗杀,常常马路上随便有人开枪 ,一点也不太平!”“小翠红”坐在五斗橱前梳头了,五斗橱上放满了香粉、蔻丹、雪花膏、花露水、香水的瓶子,还有口红、骨簪、小篦子 ……她洗了个澡,容光焕发,梳着长长的黛色的头发,标致得很。家霆忽然发现:女人的头发太美了!欧阳素心也有一头乌黑的美发。
家霆把爸爸要走,方丽清不放,爸爸没有钱走的事讲了,叹了口气,说:“现在,‘七十六号’已经派人在监视了。想走,也走不脱了! 他的安全叫人担心!”
“小翠红”吃惊地沉默着,在五斗橱的大玻璃镜里可以看到她惊愕的表情,一会儿,说:“怎么办呢?”
家霆将童霜威决定的办法讲了。
那只波斯种的长毛大白猫,走过来亲热地跳在“小翠红”腿上。“小翠红”将它抱起来,用脸腮亲它粉红的鼻子。白猫亮闪着美丽的红眼 睛,伸出粉红的舌头舔“小翠红”的手背,十分可爱。“小翠红”叹一口气,说:“现在,似乎也只好这么办了。家霆──”她恳切地说:“ 我对你说,要是哪天能走,缺钱,我可以偷偷拿点首饰给你们当旅费的。不必客气!什么时候要,你对我说一声,我就秘密拿给你!”
家霆感动了,想不到大舅妈是这样一个侠义的人。他只能点头,心里有一种欣慰。
“小翠红”叮嘱:“刚才我对你说的,都不要让别人知道。”
家霆怕舅舅来电话,站起身来,说:“我下楼去打个电话。”关于舅舅柳忠华的事,除了爸爸他对谁都滴水不漏。他决定接了舅舅的电话 后,今晚无论如何要到欧阳素心家里,同她见一面。爸爸的不幸遭遇使他痛苦,他更迫切想会会欧阳素心了。
柳忠华真是守信用的人,家霆在楼下客堂间里看《新闻报》等电话,正在七时整,自鸣钟“当!当!”敲响时,电话铃响了。他紧张地拿 起电话,听到舅舅略带沙哑的话声:“喂!”
他惊喜地回答:“对!我是家霆!”他怕给厢房里的“老虎头”听到什么,不敢叫舅舅,只抢先把预先想好的话像放机关枪地说了:“那 件事,不行了!让我告诉你,不行了!你不要再来电话了!懂吗?有变化!对了!……”
把这些话说完,只听柳忠华说:“知道了!”又叮嘱了一句:“你们身体当心!”就“克”的搁上了电话。
家霆怅怅地在电话机旁站了一会儿。今天方丽清她们没有打牌,他想看看是否快要开饭,走进厨房,见厨师傅胖子阿福在锅里烙萝卜丝饼 ,“小娘娘”方丽明正在厨房里给方老太太洗择燕窝。几只菜已经盛好在盘子里。他知道快开饭了,决定上楼去看一会儿书,等吃了晚饭赶快 去欧阳素心家。
八点多钟时,家霆站在环龙路那幢漂亮的攀满碧绿爬山虎藤萝和翠叶的花园洋房的铁门外了。这是一个神奇而芬芳的夜晚。蓝天下没有月 亮,一些散碎的繁星在眨眼,飘着一些浮云。清风阵阵,羽毛似的云片在冉冉移动。透过矮墙上的铁栅栏,看到那幢仿佛是古画色泽的洋房在 夜色中有点神秘,又好像冷冰冰的。
洋房的楼下和二楼上有的房间里亮着金莲花似的灯盏,射出耀眼的光芒。有好听的口琴声传来。吹的是家霆熟悉的曲子。他猜测:一定是 欧阳素心在吹口琴。在南京上初一时,教音乐课的陈老师教过这支歌,歌词是: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①
①这首歌原是卢前(字继野,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诗人)所写的一首新诗,题名《本事》,由盲乐师冒烈卿制谱,传唱颇广,曾被选 人当年中学生音乐课本。
听到悠扬的口琴声,引起他许多鲜明的回忆,卷起了心上的涟漪,他鼓起勇气揿了门铃。
一会儿,有人从洋房里走出来,经过一条水泥路来开门。他听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他说:“我找欧阳素心,她在家吗?”
梳发髻的中年女佣开了门,彬彬有礼地问:“你是谁?贵姓?”她上下打量着家霆。
他说:“我是她过去的同学,姓童。”
“啊!”中年女佣似乎知道来的是谁了,微笑着点头,客气地说:“小姐在二楼,请跟我来吧。”
口琴声仍在传来,正反复吹着那支歌。家霆跟着进了铁门,夜色里,看到这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有如茵的绿草地,靠近水泥路两边是 成行的冬青,靠近房屋窗口的是一棵雍容多姿伞状的大雪松,苍翠挺秀。进了屋,灯光雪亮,有铺着地毯上楼的扶梯,左侧是间客厅,亮着枝 形吊灯,里面坐着些人在谈笑,有男有女,还有男孩子的话声。中年女佣带家霆上楼,在楼梯口叫了一声:“小姐,有客人找!”冉冉转身慢 慢下楼去了。
口琴声悠然停止。家霆看到欧阳素心从房里出来迎面站在楼道里。十七岁真是少女美丽的时光!她穿着西式的格子裙衣,灰底上有红蓝条 格,鲜艳而又文雅。乌发自然地拳曲在耳边。她脸上被楼梯过道口的灯光映射得光彩照人,漆黑晶亮的眸子露出意外的惊讶,高贵得像个童话 里的公主。她微微带着笑意,没有说话。
家霆热情招呼:“欧阳,我来了!”又说:“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说着,他走上前去。
欧阳素心笑笑,请他进房,反问:“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她的语气突然有点冷。
他用笑来和缓,打量着她的房间。这是朝南有着阳台的大房间,铺着银灰地毯,挂着绿色窗幔,灯光明亮,房里散发着香水味。灯光使一 套奶油色的新式家具显得特别华丽。靠窗口的一只小写字桌上翻开着一本书,窗外的树影因花园里路灯光的映射将扶疏的枝权影子投在窗上。 那本书页有时轻轻被风翻动。房里空气流通,清洁舒适。五斗橱上摆着一只长方形的热带鱼缸,彩色的热带鱼活泼游动。一只玻璃书橱的上层 放着些有趣的玩偶:穿长袍马褂的中国娃娃,穿和服的日本女孩,金发西装的西方儿童……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墙上几只嵌着风景彩色油画的大镜框,一张最大的油画,画的是日本富士山和樱花。画色已经陈旧,气势与意境博大深 远。因为画的是日本富士山,家霆感到刺眼,不禁对着画多看了一眼。
他同她在圆桌旁坐下了,他猜刚才来时她一定正躺在床上吹口琴。蜜色被罩的床上有躺过的痕迹。一本《战争与和平》正扔在床上。先一 会儿她很可能是在看书。
他找着话使空气活跃起来:“你在看《战争与和平》?”
她笑笑:“是呀!我在继续那天我们之间的辩论,进行思考!”
他真诚地说:“那天你不高兴了?”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态度仍有点冷,说:“你也不愉快吧?”
他摇摇头,说:“没有!”
“你今天来干什么?”她突然问。
他语塞了,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反正,他想念她,想见见她,想同她在一起。再痛苦见到她心上的乌云也会消散。他吞吞吐吐地说: “必须有事才能来吗?也许……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你,同你随便谈谈。”
“也许,好像你是不该到今天连电话都不打的!”
他感到一种歉意,说:“我确实天天在等你的电话。而且,我家里出了点事。”
“可以告诉我吗?”她问,声音和眼神是关切的。直到这时,她才去橱里拿出一碟杏花软糖来给家霆吃,冷的态度开始变化了。
他觉得对她不应当隐瞒什么。他相信这样的坦率会增进了解,使关系更加亲密起来。他就把近几天里发生的事,除了同舅舅柳忠华见面的 事外,别的全都讲了。
她听了,叹了一口气,说:“你有一个好爸爸,你爸爸也有一个好儿子!”
他坦率地说:“欧阳,仇恨日本侵略的种子,自小上学就埋在我的心里。你还记得在学校里时,每到国耻纪念日下半旗校长演讲,讲到国 耻,他哭我们也痛哭的事吗?”
欧阳素心点点头。这点她同他是一样的。
家霆继续说:“抗战爆发,经历过轰炸、逃难,知道了南京大屠杀,知道了我小叔军威死在南京等等的消息。在香港过了些颠沛客居的生 活,后来在‘孤岛’上目睹耳闻敌伪的暴行,我对日本更加仇恨。不瞒你说,连在你房里看到这种日本的小玩偶和这张日本富士山风景画我都 反感。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欧阳素心的脸上闪过一阵不易察觉的阴影,微喟地说:“所以,我说,人类要播种爱,不能再播种仇恨了!再播种仇恨,世代相报,怎么 得了?事实上,中国人里也有坏人,日本人里也有好人。好人总是眷念和平反对战争的。”
家霆想了一想,说:“我们又可以辩论了。你看大英帝国那位拿着黑洋伞飞来飞去的首相张伯伦吧,他一直在执行绥靖政策向法西斯妥协 ,要避免战争,宁愿牺牲别国以保持屈辱的和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