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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接过家霆的试卷,看了一眼,脸上呈现出一种由衷的喜悦,一种殷切的期望,高兴地说:“走,家霆,爸爸带你到后湖去玩一玩! ”后湖就是玄武湖,又名五洲公园。
谁知家霆摇摇头,他醉心于今天刚和班里同学交换来的一些外国邮票,正将邮票投入盛着温水的脸盆,浸泡去邮票后边的信封纸。他觉得 跟同学们到玄武湖去玩是有趣的,跟爸爸去,就无味了。爸爸既不跑也不跳,更不划船。叫尹二开着车在玄武湖的堤岸上兜兜风或者停车后在 湖边看看,嘴里自己吟吟诗,就算“玩”过了,有什么意思?何况正是冬天,玄武湖里枯荷败柳,冷冷清清,有什么意思?他说:“我不去, 我要玩邮票!”
童霜威心里叹息一声,不由想起家霆小时候的一些情景:有一次,柳苇将孩子黑长、柔软的奶发打了个有趣的小辫子,高兴得“咯咯”地 笑了。
有一次,他把孩子托在肩上、搂在胸前哄他睡觉,用嘴假装咬他嫩嫩的小脸,用胡子刺他胖胖的小手,孩子笑得脸上像开了一朵花。”
当孩子学话时,他指着鸡教他说:“鸡!”孩子总是大着舌头,说:“气!”指着灯说:“灯!”孩子总是大着舌头,说:“吞!”逗得 柳苇和他都哈哈大笑。
想到这些,那些寂寞、孤单的感觉都郁积在心头,更浓烈了。
童霜威说:“你屋里凉,到客厅里玩邮票好了,客厅里暖和。”
家霆摇摇头,仍自顾自欣赏邮票,说:“不,我不怕冷!”
童霜威不愿太勉强这孩子。孩子自幼脾气倔强。他不愿去玄武湖,硬要带他去也没意思。但自己一个人去,也无聊。忽然想到:邀冯村同 去,也可谈谈心。见家霆专心地从脸盆的水中取出邮票来,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撕去粘在邮票上的信封纸,再用吸水纸吸干水分,他就退出家 霆的房间,回身打算经客厅往走廊那道门走出去招呼冯村。谁知却听见冯村那轻巧响脆的皮鞋声了。冯村正朝客厅里走来。童霜威抬头看时, 冯村正从通走廊的门里迈步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说:“秘书长,苏州有封来信!”
听到是苏州来信,童霜威心里先是“咯噔”一沉,又一想:会不会是江怀南的?吴江离苏州很近嘛!忙问:“谁的?”
冯村乖巧地避免了刺耳的“苏州江苏军人监狱”八个字,只是轻声平静地回答:“柳忠华的。”又说:“这信是寄到机关刚刚由机关里派 人送来的。”
童霜威皱了皱眉,接过信来,却未当着冯村的面拆。但在吃饭前去玄武湖逛一圈的兴趣全部消失了,把信捏在手里,又塞进丝棉袍的口袋 。片刻间,眼前忽然浮起了柳忠华的身影:一个高个儿的年轻人,模样斯文,少言寡语,瘦削而有精神,长着一头硬发,两只眼睛流露出对什 么事都不服气的神情……接着,一个娟秀、美丽而倔强的女人的身影,又顿时出现在他的脑际。那是家霆的生母柳苇,她似乎在用两只波光闪 耀的眼睛傲视一切……
童霜威很难形容自己心里是一种什么复杂滋味。干咳了一声,迈步离开冯村,离开客厅,通过走廊转上二楼去。他一级一级地登着楼梯, 心里像卷起了风暴。走上二楼,他进了书房。这儿布置得明窗净几。几上排着铜鼎钟彝,一部盒装的二十四史像一扇墙似的堆排在右边,一溜 五只高大的玻璃书橱里,满满装着线装书、诗词、文集、古籍、翻译书……房里右边临窗放着写字台,陈列着文房四宝,通向阳台的玻璃门边 ,一盆多姿青翠的文竹旁边,是摆设着古瓶、玉壶、翠环、铜镜等古玩的曲折木架,四壁悬挂着名人字画,均非凡品。他走近一只褐色的小橱 ,打开橱门,拿出那瓶英国的“三星斧头”白兰地酒来,往高脚玻璃酒杯里倒了小半杯,抿了一口,酒味辛辣,却刺激提神。他去书桌前的转 椅上坐下,下意识地掏出信来。信封上是那种他熟悉的学过颜体的毛笔字,署的是“苏州江苏军人监狱柳忠华缄”的署名。他撕开信封,抽出 红条八行书的毛边纸信笺,读了起来。
信是这样写的:
啸天姐夫惠鉴:
久未奉函问安,常深想念。弟蒙冤身遭囹圄之灾,瞬忽六年,先在上海漕河泾第二模范监狱。监狱犯人太多,遂疏散至苏州江苏军人监狱 。因身体素来羸弱,现在害浮肿病,据狱医云,亟需维生素乙药片或针剂治疗。深望姐夫能多购些寄赠。此间现在允许犯人可以读点书。弟需 要:英汉词典、英汉对照读物。
如有自然科学书籍或历史书、三国演义、聊斋等书,均望也能馈赠,不胜感盼之至。余言不尽,敬颂
钧安
弟柳忠华顿首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窗外,日已西斜。冬日淡淡的阳光无力地夕照着楼前荒凉的花园,有麻雀凄苦地叽喳叫着,远处紫金山上飘动着淡淡的浮云。古老的台城 那灰黑色的雉堞,凹凸地在灰白的天幕上映出轮廓。
童霜威看完信,一口口喝着杯里的白兰地,怔怔地伫立在窗前,心事浩茫,感到沉重,往事与信上带来的问题都齐集心头。
往事如烟,信的来临,似一块石头坠入生活的湖泊中,掀起一圈圈感情的涟漪,引起了心的颤抖。
柳忠华是同他姐姐柳苇一起被捕入狱的,那是民国二十年的事。当时,童霜威同柳苇离婚已经两年,童霜威是在家霆七岁时同柳苇离婚的 。离婚以后,双方并无来往,但在两年后的那个秋天,童霜威却偶然在报上看到了柳苇在南京雨花台被枪决的消息。当时,雨花台的枪声已经 杀戮了无数青年人,绝大多数是秘密处死的。只有极少数通过审判,根据《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的规定公开判处了死刑。柳苇就是这样处死 的。想着这些时,他脑际忽然又闪过今天从明故宫机场回来时,路上看到的那支送殡队伍。那唢呐声,白色的孝服,呼天抢地的号哭声……柳 苇死后,这一切都没有,没有人为她举丧、送殡、哀哭。那天,倒是老天爷似乎在哭泣,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刮着萧瑟的秋风。童霜威在办 公室里看完报纸,望着窗上淋漓得像泪水似的雨滴,涌着恻然的感情,心里想:也许是同名的人吧?不会是她吧?……瞬即,又肯定:一定是 她!这条新闻上注明了这个“柳苇”是女的,年龄也完全相符。何况,她本来就是一个从在苏州蚕桑学校上学时起就激进、左倾的女学生,后 来,她做了小学教员,接触的也总是有那些赤色共产党人。他曾因她的美貌而倾倒。结婚以后,却因思想性格的不能一致而导致感情上的分裂 ,起因十分简单,后果无比深远。在民国十六年清党以后,两人之间不断龃龉,感情和夫妇生活终于维持不下去了。他想同化她,她却提出了 离婚,说童霜威:“你形体虽存,生机已死!”他觉得她像隆冬天空中的一轮寒月,美则美矣,冷得不可亲近。后来,就找了律师离婚了,她 大约就坚定地走了另一条路。
他离了婚,带了家霆,以后就同方丽清又结婚了。天呀,何尝想到:在那秋风秋雨横扫苍穹的日子里,他竟会看到她被枪决的消息刊登在 报上了呢?
离婚了!她像一片小小的浮云,从他身边飘走了。
他对她的行为不负任何法律责任。她也没有连累他。他对她的个性是了解的。她倔强、清高,有一种秋瑾式的巾帼英雄的风格,她对人和 事有她自己独有的左的看法。她不会在被捕后胡乱牵连人,何况离婚时,她对他说过:“从今以后,一刀两断!各走各的路,各不相关!”他 说:“你别后悔!”她答:“永远不会后悔!我相信我是正确的!”
现在,她的正确使她上了杀场!啊,古长江及其支流古秦淮河的堆积物在二三百万年前形成的雨花台呀!传说公元六世纪初梁朝时候,云 光法师在此讲经,由于讲得非常精辟、生动,竟然感动了上天,降下宝石如雨的雨花台呀!何曾想到如此名胜去处,竟成了一个血流成河的屠 场了呢?她的罪能有多大竟要枪杀她呢?这使他不但想不通,而且一直是心里恻然、难以忘怀的。
他心里拥塞着一种特殊的情感,当然不全是爱情。他同她的爱情已经早就破裂、飞散了,甚至还由爱变成过恨。只是,在得知她被杀后, 春天时,只要听到雨打芭蕉;秋天时,听到梧桐叶上的滴答声,听到月夜有人吹箫……就不能不有一种怜悯之情。
以后的一个星期天,他带家霆坐了马车到雨花台去游览。马,“噗噗”地打着响鼻,白色的鬃毛飘洒,蹄声“嗒嗒”。马车颠簸着,路凹 凸不平。到了那里,在南宋着名诗人评为“江南第二泉”的雨花泉旁的茶馆里喝茶。天真烂漫的家霆只以为是爸爸陪他来游玩,兴致很高地到 处捡拾玲珑透丽的雨花石。他不知道爸爸带他来的含意,童霜威也无从把一切都告诉儿子。那件事,后来,也就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湮没、忘 怀了。今天,却因一封苏州的来信,使他又陷入了回忆的汪洋大海的万丈波涛之中了!
他后来有心地特意打听过并且打听到:果然枪毙的柳苇确就是家霆的生母。更知道,柳苇的弟弟柳忠华也同案被捕,只是未被判处死刑。 起先听说柳忠华被囚在上海漕河泾江苏第二模范监狱,后来转到过南京军人监狱,最后又转到了苏州江苏军人监狱。听说判了重刑。他没有再 继续多打听,这件事却成了他心头的一块疙瘩。是伤感?怜悯?烦恼?还是忧虑?……他说不清。这块疙瘩似乎不痛不痒,平素并不带给他多 少麻烦,只不过,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