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群来希望他表态,他总是反复地说:“我已经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不能纠缠红尘,只愿遁人空门。我今后决心与世无争,不涉政治 ,愿能容许我到寺庙里削发为僧。”
李士群奇怪了,瞪着双眼,目光像铁钩钩住童霜威,问:“做和尚?出家?为什么要做和尚?”
他心平气和地回答:“佛法大如天,禅门深似海!我早想解脱尘世一切烦恼,坐香参禅,大慈大悲,赎罪修身。我早年曾在苏州寒山寺数 次进香许愿,如今为了还愿,渴望进入空门。”
李士群拼命吸香烟,突然似乎好心好意地劝告:“人生在世,放着荣华富贵、声色美酒不享受,要去做和尚吃斋,岂不太冤枉?其实,你 只要点点头,说几句老实话,金钱地位都又飞来了,何必那样想不通?”
童霜威暗想:我自幼熟读孔孟,早些年又研究过宋儒之学,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又说:“三军可以夺 帅也,匹夫不可以夺志也”,“见义不为无勇也”!成仁取义,是做人之道。父亲在日,也常教诲:“爱国莫为人后”,汉奸我是无论如何不 做的!和尚我倒是做定了!说:“我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不会改变,不会追悔!”说完,闭目打坐,像一个人定的老僧。
终于,一天晚上,李士群来了,客气地说:“童委员,汪先生要见见你,我们一起去!”
这次,没有用黑布蒙眼,坐上一辆新型的帕卡德汽车,出了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虽是夜里,在耀眼的灯光下,却看得出那些穿绿军衣的 警卫严阵以待的情景。刺刀和枪支闪闪发光,层层设立的门岗,牢固的黑铁门,有着通电的铁丝网的围墙。围墙边架设着机关枪的碉堡。
李士群用一种京戏《群英会》上周瑜向蒋干炫耀武力的态度问童霜威:“童委员!你看看我们的实力可雄厚否?”
童霜威心里正想看见了汪精卫要说些什么,听李士群这样问,既不愿肯定地回答他,又不愿得罪他,王顾左右而言它地说:“汪先生府邸 在哪里?”
汽车出了“七十六号”大门向南行驶,一下向西转到了愚园路上,开足马力疾驶。
李士群用手指指前面,说:“快到了!愚园路一一三六弄,原来是王伯群的公馆。”
王伯群本是交通部长。好像是在民国二十年,他在上海做大夏大学校长时,为了娶该校一个校花为妻,在愚园路造了一所花园洋房准备金 屋藏娇,被邹韬奋办的《生活周刊》揭露出来,当时还将那幢房子拍了照片发表在《生活周刊》上,轰动了京沪。童霜威当时身在司法界,注 意过这件丑闻。现在听李士群讲起王伯群,不禁想起往事。现在这房子被日本人用来“金屋藏娇”了!
一会儿,汽车转进一条长长的弄堂。弄内有岗哨,围墙上有铁丝网、了望哨。汽车驶进去,绕过挂着“大日本沪西宪兵队”牌子的几间房 子,看到里边有一幢幢独立的小花园洋房。每一幢房屋围墙上都加装了铁丝网,门窗也都装上了铁栅。汽车在一幢建筑华丽精美、灯光雪亮有 绿军衣武装警卫站岗的楼房前停下。
李士群先下了车,说:“到了!”
童霜威本有一种梦境里的感觉。见到汪精卫时,梦的感觉更强烈。是在汪精卫的大客厅里。厅中央有一只装着马口铁管子的花盆炉。炉火 熊熊,房里很暖。墙上一个大镜框里挂着一张孙总理的相片,两边还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客厅里的摆设,与南京汪公 馆里的气氛不同,似乎有一种要做面子故意摆阔的派头。这情景也与在武汉中央银行大楼里见到汪精卫时不同。那时,汪精卫对抗战消极悲观 ,讲话涉及抗战总是顾虑重重,有难言之隐。这次见到汪精卫,童霜威觉得汪精卫的架子大了。他穿一套深色西装,白衬衫上打条黑领带。谈 到抗战时,反对的语气变得坚定、凶恶了。奇怪的是汪的脸上很疲乏,富于表情的脸上情绪经常起落变化,心情不宁、神情恍惚以及矫揉造作 的神态常常流露。童霜威不禁想:看来,做儿皇帝是不会顺心的,“挂羊头卖狗肉”也是只能色厉内荏的。
汪精卫似乎并不想听童霜威说什么,既不多作客套,也不叙旧,就急于长篇大论发表演说了。他用一种开导的语气滔滔地说:“国父中山 先生说过:中国革命如果不取得日本的谅解,是不会获得成功的。我认为: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是日华共存的基础。民国十四年, 总理逝世,我是在场的。他临终时,嘴里还说:‘和平,奋斗,救中国’,我们怎么能不为和平、救中国而奋斗?”
童霜威想:唉,你们都抬出孙中山往自己脸上贴金,自封为中山信徒。可是,总理临终讲的和平,同你今天讲的和平是一码事吗?总理是 叫你来做汉奸的吗?但脸上不露神色,眼睛看着汪精卫那双滋润白皙、秀窄修长的手,见手上的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
只听汪精卫又说:“自抗战以来,最使我痛心的一件事,是有共产党人来夹杂在里头。我之离开重庆,十之八九是因为有共产党人夹杂在 里面。最近共产主义流毒,蔓延更凶!……”他周身摆动,不断搓手。
童霜威不禁想:唉,你这大政客呀!一切都是根据你玩政治的需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民国十四年你任国民政府主席后,在联共的问题上 调子唱得多高呀!你说过:“一堆堆战死的尸骸,没有共产派与反共产派的分别”,你说过:“谁主张分裂的,绝非总理的信徒!”那时,你 这些慷慨激昂的演讲,引起过不少人拥护。但不久你又变得反共了!抗战之初,你也唱过高调,在民族危亡的今天,你却印帐碌辛恕H怂的恪⊥艟婪锤次蕹#坏阋膊辉┩靼。�
汪精卫仍在滔滔不绝:“……中日两国当此世界危疑震撼之时,应该谋相结合,不以东亚纳此漩涡之中。中日两国如在现在结束战争,开 导和平,日本固可以有举足轻重之地位,中国尤可因此休养生息。我一直在希望重庆抛弃成见,立即停战,共谋和平,实现……”他挥舞着苍 白的手。
童霜威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想起过去听说的一件事:中山先生病危,家属和随从人员都在榻前请训,总理睁开乏神的眼睛盯着汪精卫说: “我死后,敌人必来软化你们。你们如不受软化,敌人必将加害你们。你们如贪生畏死,最后又难免不受敌人的软化。”后来有人谈及,总理 是最了解汪的为人的。汪为人,动摇、投机,又有野心。总理只因其才可用,又是多年相从,而且相信在他自己的精神感召下,汪才可以不入 歧途。一旦总理本人死了,就再没有人能够约束这匹有野心的劣马了。想起这件往事,童霜威不禁心潮起伏。
汪精卫似乎发现他心不在焉,朝他看看,说:“我很忙!今天抽空谈话,是希望本党忠实的同志本着既往合作的精神,能破除成见,相与 聚首,精诚团结,共商国是,一同还都!过些时,我将去青岛开会,商量取消北方的临时和南京的维新两组织,容纳各党各派参加国民党,以 三月三十日为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之期。啸天兄,对你,我们是要好好借重的啦!这点你可以放心!”他讲到这地方,广东腔更浓,耸肩搓手。 见童霜威没有反应,又朝童霜威看看,眼睛里含有不快和责怪,摆动着手说:“不要有那种错误的正统观念嘛!我本来是国民党的副总裁!以 后还都,唱党歌,做纪念周,挂总理遗像,读三民主义等等,都是保留不变的啦!五权分立也是不变的啦!……打不下去,重庆的态度也是会 转变的嘛!有朝一日,如果蒋先生愿意停战回到南京来,我愿让贤出洋!这是我为救国、救我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从事和运的初衷!本党同志, 都应该理解的嘛!”说到这里,他忽地轻轻叹了一口气,两条眉毛显得有点倒八字了。
战前南京政界人士有相当一部分都认为汪精卫外表谦和而心地狭窄,懦弱自卑而又要出人头地,处世圆滑,为人虚伪,听了他的一番话, 童霜威这种感觉更深刻了。听到这里,空气沉滞,童霜威觉得自己不能再一言不发了,说:“我的情况,谢元嵩是知道的。我……”
他刚提到谢元嵩,忽见汪精卫眉头一皱,生气时有点女性的娇横。李士群在一边猛吸着香烟也脸色难看。
汪精卫愤激地说:“那人阴险卑鄙,不必提他!”
李士群帮腔插嘴:“败类!杀坯!”
童霜威莫名其妙,猜不出为什么提到谢元嵩,汪精卫和李士群会破口大骂。谢元嵩怎么啦?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愣了一愣 ,又沉默不再说话。
汪精卫烦躁不安,看看手表,忽然弯弯绕绕、波诡云谲地说:“你早年在日本学法,日本知道你的人是不少的。前几天,影佐祯昭①还提 起过你,认为应当多有些你这样的有学识有声望的人参加和运。但暗中如与重庆勾结,以吾辈为可欺,就辜负期望了!”说到末一句时,脸色 严厉起来。
①影佐祯昭:原为日本大本营陆军省中国课课长。一九三九年八月,日本成立“梅机关”,以影佐为机关长,任务是监护汪精卫汉奸集团 、扶植汪精卫筹组中央政权。一九四。年三月,汪伪政权登场,“梅机关”相应改称为日本驻汪伪政府最高军事顾问部,影佐任汪伪国民政府 最高军事顾问,具有至高权力。此人日本投降后押于东京国际军事法院监狱,一九四八年病死狱中。
童霜威心中想:真是羊肉没吃,沾了一身臊,说不清楚了!他的政治阅历和社会经验,使他学会了用一种圆滑、和缓的态度来达到他不做 汉奸又不至于吃无谓之苦的目的。他把头摇摇,说:“我一直想说明一件事,也提一个要求。要说明的是我同重庆确无秘密联系也无秘密工作 。要提的要求是:超然于政坛之外。我年来血压、心脏有病,健康每况愈下,早已看破红尘,对人生毫无乐趣,心力交瘁,常常不能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