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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素心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懂吗?这是家德国人开的照相馆。不过,我听说,并不真是德国人,老板是被纳粹党驱逐出来的德籍犹 太人。可是,最近,看到希特勒在欧洲疯狂得势,就把希特勒当祖宗供起来了。你说这是愚昧还是狡黠?”
他摇摇头,说:“兼而有之,肉麻当有趣,可悲也可怜!”又说:“走吧,到‘白拉拉卡’去。”
两人一起向“白拉拉卡”走,到了“白拉拉卡”门口,欧阳素心指指橱窗说:“看呀!这里也有有趣的事,真是咫尺之间也能看到世界风 云哪!天下怎么能平静?”
家霆一看,橱窗里用金边镜框摆着一张斯大林的巨幅画像。斯大林浓眉大眼,风度翩翩的头发,威武的胡子,胸前悬着勋章,脸上带着微 笑。他不禁笑了,说:“嗬,是有意思。两家邻居,各人挂各人的,像唱对台戏。不过──”他沉吟着问:“‘白拉拉卡’的老板不是白俄吗 ?”
欧阳素心点头:“是白俄呀!听说是个大贵族呢!但被赶出来流亡在上海许多年了。论理,是应当仇恨斯大林的,可是现在却摆出了斯大 林的像对付邻居的希特勒呢!”
家霆思索着说:“是啊!无论如何,俄罗斯总归是他们的祖国嘛!……”他觉得有很多的感想,一时又说不出来。
罗宋大菜,迅速便宜,价廉物美,中午顾客很多。欧阳素心推开玻璃门朝里一看,进去吃饭没法谈话,说:“家霆,人太多了,进去没法 谈话。”她好像不想进去。
家霆点头,说:“人太多了!我今天要告诉你些秘密,陪我啃面包吧!”
欧阳素心笑了,笑得很甜,那双眼睛又好像在跳动着希望的火苗了,说:“走!买两个罗宋面包,我们进法国公园里去啃!”她走进“白 拉拉卡”,一会儿攥着两个两头尖的罗宋面包出来了。
天,突然下起了蒙蒙的小雨花。雨丝又细又密,像是编织得十分精致的一张半透明的无边无涯的蛛网。
欧阳素心仰脸朝天上看看,说:“毛毛雨不会使衣服湿透的。走吧,我喜欢在雨中踯躅。”
法国公园里,在寒冷阴霾的冬日,游人稀少。天热时,常有些父母和保姆带了小孩来玩耍,现在不见踪影了。夏天时,碧绿清澈的池水, 现在混浊了,漂浮着腐败的落叶和灰尘。本来苍翠葱茏的法国梧桐,早已枝丫光秃秃地像老妪干枯的指掌,默然伫立。
两人冒着寒风并肩谈话,干啃着咸味的硬罗宋面包。
欧阳素心着急地说:“家霆,快说吧,什么秘密事?”
家霆先详详细细把爸爸前晚被“七十六号”绑架的事说了。
淋着碎雨花,欧阳素心静静听了,着急地说:“怎么办呢?”她眼圈发红,“我是估计你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昨天上午和昨天晚上 我两次打电话,都说你不在。现在,你打算怎样呢?”她看看他脸上的伤痕,心里难过。
家霆摇摇头,莫衷一是,说:“唉,只能听天由命了!”他忽然像经过充分考虑似的说:“欧阳,我想,今后我的人生道路不会是平坦的 。我也没有一个有地位的爸爸可以依靠了!本来,我在小时候,爸爸对我说过:等我长大了,到了高中或者大学,就送我出国去留洋。但现在 ,像一场春梦醒来,这些都似乎谈不到了。继母一向对我冷淡,如果爸爸有了三长两短,她一定会马上同我断绝关系的。那时,我会怎么样? 自己也难以预卜。我总有一种预感,要经历很崎岖的生涯,才能闯出自己未来的路来。也许,会成功;也许,会失败。因此,我……”
欧阳素心忽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家霆。眼神饱含责怪,也似有诧异。她突然说:“你同我讲这些什么意思?”
家霆有点嗫嚅了,说:“我是如实地把心里想的告诉你。昨夜,我想得很多,一夜也没睡好。我觉得,我们是老同学、好朋友,认识你我 感到幸福。但正因为这样,我也愿意你幸福,不愿让我的不幸连累了你。”
欧阳素心秀雅美丽的脸上忽然变得惨白了,说:“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我:势利、爱虚荣、不讲情义,是吗?”
冰凉的细雨中,家霆惶恐了:“没有这意思,我是说──”他越想辩解,越是说不清了。
欧阳素心伤感地把头摇摇,蓦然垂下眼帘,用一种哀怨多情的声调说:“家霆,你应当了解我。我不是那种人!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如 果你有喜悦,我愿分享你的一半;如果你有痛苦,我为什么不能分担你的一半?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也许我们之间有缘分!我喜欢你!没有任 何条件地喜欢你。只要你上进,只要你始终是一个正直的好人,只要你永远对我好。我,永远是你的最好最好的朋友!”
家霆灵魂感动,心里发热,鼻子发酸。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回答她,语言是显得这样无力。稍停,他发自内心地说:“欧阳,我感谢你, 但我不需要人怜悯,你不要可怜我!”
她摇摇头:“家霆,人的一生是难以逆料的。幸与不幸的来临,有时不由自己做主。你现在确是不幸!但我会不会也有不幸的遭遇呢?谁 知道?谁能说?你怕我是可怜你,但如果连同情怜悯的感情都没有,又怎么行呢?”
公园里人寥若晨星,雨丝飘拂,风瑟瑟吹动着路边地上潮湿的落叶,两边是脱尽落叶的法国梧桐,积着雨水的柏油路上明亮如镜。
欧阳素心和他偎靠着向前走,迎着冷雨。前边有一对在窃窃私语的爱侣绕到一棵常青树背后去了。在那树背后,夏天时池畔有个喷泉,会 喷溅出晶莹银色的水花来。现在停止了喷水,空间充满了寒冷和冬天的凄凉。
不知为什么,他们信步也走到一棵大常青树后面来了。
这里避风,常青的落地大雪松,碧绿苍翠,被雨水一洒更有生气,枝叶上沾着细雨珠像缀满了珍珠玻璃花。
欧阳素心停住脚步,她乌黑油亮的黑发上沾着雨珠像戴着闪烁钻石的美冠。她凝望着家霆气质轩昂的脸和燃烧的眼睛,忽然退缩,但又悄 然靠拢家霆,扔掉了手里吃剩的面包,浑身像起了火一样的灼热,用双手抱着他的肩膀。他也扔掉了手里吃剩的面包,猛地回抱着她。刹那间 ,他叫了一声:“欧阳!”亲着她的脸,吻她。他发现她淋满雨丝的脸上在流泪,而他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了。为 什么哭呢?爱情的复杂是讲不明白的。
稍停,他们手拉着手,像两个小孩,在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带着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
细雨拂脸,他亲切地问:“能永远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朝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睫毛上是白色的碎雨珠,像是在说:“难道还需要我回答吗?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会永 远爱你吗?”
心里洋溢着幸福和纷乱,也洋溢着茫然与不安。是一种交杂着甜和辣的感情,也许稍带着苦味。他俩走着,走到公园开阔的中心地带来了 。在这里,几乎可以看到公园东南面的全景。那里,远处一切都缠裹在淡淡的乳白色的雨雾中,雾气氤氲,像大海一样动荡着。
四周无人。家霆把关于传单的事讲了。像讲一个使人激动的爱国故事,一个进发着青春和勇敢火焰的故事。
欧阳素心酣畅淋漓地笑了,认真地说:“好呀!好呀!我参加!我干!我一定干好!”她脸上泛着红晕,变得更美了。
“你不会害怕吧?”家霆带点玩笑地问。
“试一试吧!”欧阳素心收敛了笑容,“我想,我会干得很漂亮的。”她脸上表露出聪慧颖悟,嘴角上挂着坚定的毅力。
他们又踱出公园去。细雨停了,衣服都早湿了。各自都要赶回学校去上课。欧阳素心准备回家换件衣服。两人分手,约定晚上准八点钟在 慈淑大楼后门口见面。
下午,只有两节课。家霆下课后回到仁安里二十一号,进了后门就听到麻将声了。厨师傅胖子阿福正同在淘米的娘姨阿金聊天,自来水哗 啦啦响。胖子阿福前天晚上给打伤了左胳臂,左臂用根绷带吊了起来,左脸上也有一处乌青块。
家霆皱皱眉问:“楼上谁打牌呀?”他想象不出这种时候怎么家里还会出现牌声。
阿金说:“老太太陪你娘在打小麻将,让她散散心。”
家霆上楼,心里记挂着给爸爸送衣物的事。到了二楼楼梯口,碰见“小娘娘”方丽明端了一只紫铜空暖锅下楼,家霆向她打听,说:“小 娘娘,给我爸爸送衣物的事不知怎么了?”
“小娘娘”低声说:“郑金山刚刚来过,让他去送衣裳,他已经走了。”
家霆心里生气,想:什么事都把我撇在一边。又想,好在已经给爸爸把衣物送去了,也就是了。听着方老太太房里的牌声和说笑声,叹了 一口气,走上三楼,到自己房里做功课,想:不管身处逆境多么痛苦,一定要把功课学得更好,逆境中未尝没有慰藉和希望。
但,做着功课,心里一会儿想念爸爸,一会儿又想念欧阳素心。回味着在法国公园里甜蜜而匆忙的相会。欧阳素心说的话,使他感到温暖 、感到幸福,总觉得自己恐怕不能给她幸福,感到歉仄和空虚。又想:唉,我这幸福指的是什么呢?难道不就是指的名利、地位、金钱等等形 成富裕生活的因素吗?可是,是否有了这些就是幸福,没有这些就没有幸福呢?倘若这样,爸爸为什么不做汉奸呢?妈妈为什么当年宁可被枪 杀在南京雨花台呢?舅舅为什么要坐监牢,出来后又东躲西藏吃苦耐劳呢?……显然,有的幸福并不是能用金钱、名望、地位等等这些物质生 活来换得的。它也许是一种崇高的信仰,一种崇高的感情,一种崇高的精神。……这样想的时候,他才逐渐安心。
做完了功课,天色已晚,到楼下客堂间里看看挂钟,已经六点半了。他到厨房里,自己找了个碗,同厨师傅胖子阿福说:“阿福!我晚上 有事,先吃饭行吗?”
爸爸给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