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抟帕耍�
欧阳素心凝视着他,不再多说,忽然却平静下来了。她似乎变得若无其事,似乎刚才并未发生过那件事,说:“走吧!回去吧!”
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一起走着。回到等候着的那辆马车上,才想起刚才带的所有野餐用的吃食,都放在那块石碑旁忘了拿,更忘了吃。
瘦骨嶙峋的老马,蹄声寂寞地一路“嘚嘚”敲响。回到潇湘路一号,已是下午四点。家霆心里有事,显得沉闷抑郁。欧阳素心却正常得反 常,依然陪童霜威谈话,热络络地把去雨花台的情况说给童霜威听。
晚饭后,外边,是一个清静凉爽的夏夜。有清风吹来玄武湖里的荷花香,有皎洁的明月光。从楼上窗口望下去,前边清水塘的水面上映着 被水波揉破了的月亮倒影,银白的亮光漾开去,漾开去。蛙声鼓噪,败落的花园草丛中有纺织娘在低吟浅唱。萤火虫拖着绿色的小灯笼似的尾 巴在飞舞。……静谧的夜里使人感到黑暗处潜伏着许多不静谧的东西。
家霆邀欧阳素心到楼下花园里散散步,她却摇摇头,说疲倦了,想早点休息,就回房去了,并且叮嘱家霆:“有事明天谈,今晚别打搅我 !”
后来,家霆听到她下楼不知去干什么。家霆感到头疼,早早陪童霜威睡了。童霜威只以为儿子去雨花台触动了伤心处,又疲累了,也未过 问。
意外的是:第二天早上,家霆到欧阳素心房里去,看到她不见了,有一封留在床上的信。急急拆开一看,上面写的是:
家霆:
我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别怪我,也别为我担心。天下无不散的相聚。千思万想,还是这样分手的好。
说过的话我都会做到。我们永远总是要好的老同学。
为我谢谢伯父,祝他健康幸运!并请他原谅我不告而别。欧阳
五
方立荪晚上在四马路广西路口会乐里书寓①(①书寓:高级妓院的代称,又叫“长三堂子”。)里吃花酒。会乐里是上海滩有名的销金窟 ,弄堂内全是高等妓院。每家妓院门口都吊挂着白底红字的灯招,上面写着红妓的名字招徕客人。方立荪常在这里宴客,请日本人,也请“宏 济善堂”的客户。昨晚酒宴结束,时间迟了,他夜里就在那里留宿了。虽已九月,天气炎热,他一夜都未睡好。
早上十点多起身,妓院里的娘姨送来了小笼包子和豆浆油条,他胡乱吃了一点,头里晕糊糊的。打了电话到西爱咸斯路公馆叫汽车来接。 接电话的是“老虎头”,啰啰嗦嗦,开口就责问:“昨天是双日,你为什么不回家住?你一天到晚‘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只知道自己 玩女人、图痛快,就做事不留情!我是吊桶落在井里!瓦片永无翻身日了!”话未说完,呜呜哭将起来。
方立荪嫌她讨厌,在电话里大声吆喝:“一早上就触我霉头!哭哭哭,哭你娘的×!你马上叫汽车夫阿陈把车子开来!保镖也要来!车子 开到四马路广西路口等我,越快越好!”说了,“啪”地挂上电话。
他是个谨慎人,从来不让车子到妓院来接他。过去没有汽车时,他有辆自备人力车。车上装有电石灯和响铃,晚间光亮夺目、铃声叮当。 曾有妓院里的相好在夏天要他派车子坐了“兜风”,他也从不答允。现在,买了汽车,有了保镖,他仍是老规矩,汽车只给自己坐。到自己认 为应当秘密的去处,也不让汽车夫和保镖知道他的行踪。有时,他到日本人家里去,离开一截路下车,让汽车夫和保镖等着,宁可自己走了去 ,也不让汽车夫和保镖知道他去日本人那里干什么。虽有危险,他也还是觉得这样好。
后来,那辆“福特”汽车由汽车夫阿陈驾驶着来了,保镖“阔嘴巴”荣生也同车来了。汽车停在四川路广西路口,他上了车,让开到汉口 路仁安里去。
他这一向,财运高照,人更胖了,走路也更蹒跚。昨天下午在虹口虬江路上一家日本人开的“御料理”里设宴请“宏济善堂”的两个日本 人吃饭。同时,也请了支持“宏济善堂”的日本上海特务机关机关长陆军原田少将的辅佐官德本中佐,目的是请上海特务机关能给予“大日本 战地御用商”或“嘱托商”名义核发“物资搬运出入许可证”,让“宏济善堂”的鸦片烟能贩运到外地及内地国民党统治区去。在请这些客人 时,他又特地加请了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警卫总队长吴四宝。
吴四宝,江苏南通人,是个满脸横肉四十开外的黑大块头。年轻时,在上海公共租界跑马厅当过牵马僮,后来替巡捕房办些事,也替一个 英国人开过汽车。因为在上海牵涉到一件杀人案,浪迹山东,到军阀队伍里当过兵。过了些年,回到上海,拜丁啸林的师弟青帮通字辈大流氓 季云卿做了老头子。他像个凶神恶煞,不怕死,不要脸,成了青帮里的亡命之徒,人提起他都牙齿发冷,含糊三分。他同李士群搭上线后,成 了李的心腹,同李士群结拜为异姓兄弟,李士群开口闭口叫他“四宝哥”。战争使他变成了铁石心肠。他杀人不眨眼,在“七十六号”里又安 插了自己一伙流氓兄弟结成一帮,见钱眼红,什么坏事都干,绰号“杀人太保”。在帮李士群反丁默村,将丁默村排挤出“七十六号”中,为 李士群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就更加狂妄,常说:“哪个瘪三敢同我穷爷为难,穷爷一个个请他吃卫生丸!我吴四宝当汉奸就要当个痛快!”
方立荪因为拜过丁啸林做老头子,同季云卿也熟识,凭这点关系和他搭上了边。本来,他是不想去沾吴四宝的,但吴四宝指挥他的徒子徒 孙,到各处售吸所和土膏行登门拜客,迫使缴纳月规钱,为这还打伤过“宏济善堂”的人,也用手枪威胁过一些土膏行的老板。吴四宝又在沪 西开了一爿吗啡厂,雇用了些高丽浪人勾结日本宪兵队里的密探贩毒售毒,方立荪就不能不敷衍、讨好吴四宝,同他拉拉关系了。
加上,近来方立荪越来越感到自己在政界应当有个亲近的靠山。眼面前放着的那个妹夫童霜威,偏偏是个死人额骨头,僵得很也硬得很。 如果童霜威肯在汪精卫手下当大官,自己沾光之处一定不少!他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越感到需要政治上的靠山。当初,他主张将妹妹 嫁给童霜威,本来是打过这算盘的。如今,童霜威被软禁着,自己不闻不问,岂非放着家里的自来水不用要去河里挑水喝?
比如吴四宝这种粗坯吧,如果,自己妹夫在南京是个部长,就不必买他的穷账了!所以,同方丽清商量过几次后,他决定走吴四宝的路子 ,亲自陪方丽清一起到南京走一趟,去看看童霜威,带些吃的去,好好再下力规劝一番,让方丽清在南京陪童霜威住上几天。“好汉也怕枕边 风”!他认为目前东洋人很得势,德国人打苏联也打得很顺手。苦海无边,方丽清去劝劝,童霜威也该回心转意了。
他早些天给吴四宝送了礼,讲了情况,提了要求,说明打算陪妹妹去南京看看童霜威。吴四宝十分爽气,瞪着眼睛点头拍胸脯:“你妹妹 同去不方便,不去算了!你老兄去当然可以!一句话,包在兄弟身上!”稍停,突然弹着黑眼珠又说:“不过,你是大富翁了!再说,又替东 洋人一道做黑货生意。你自己去,万一渝蒋方面的特工下毒手,那也危险。我派两个弟兄送你到南京去!……”
方立荪是个精明人。昨天中午请客,特地请了吴四宝。既叫吴四宝领情,又是摆出些东洋人来给吴四宝看看。意思是:我方立荪同东洋人 是有交情的,非等闲之辈!你不要小看了我,不买我的账!
果然,一顿饭吃得非常热闹。吴四宝兴高采烈,酒灌得很多,黑脸泛红,眼露血丝。临走,瞪着两只凶光毕露的大眼,对方立荪拍胸脯说 :“方兄!明天下午,我就派人送你去南京!中午一点钟,你在西爱咸斯路府上等着,我派人来!但要保守秘密,不要对人说,免得出事。现 在渝蒋的地下人员狗急跳墙……不提防不行!”
这事,方立荪昨晚打过电话告诉了妹妹方丽清,说明自己今天要去南京,行前见面再谈谈。现在,打算亲自去仁安里二十一号看看、谈谈 ,然后回西爱成斯路家里吃中饭,等着“七十六号”派人来陪着去南京。
他到了仁安里,“小娘娘”方丽明正在厨房里帮娘姨阿金和厨师傅胖子阿福忙着办饭。见他来了,都各自叫了他一声。听见楼上麻将声, 他明白又在打牌了,心里不禁想:这个小妹呀!真是个一心无牵挂的福人!
方丽清、方老太太正同仁安里十号的康太太和九号的孙师母在打小麻将。这一向,“小翠红”总是郁郁寡欢犯心口疼和头疼,自从方雨荪 怀疑她同洋行里的青年跑街沈镇海“不干不净”以后,沈镇海再也不来了。方雨荪自己在外面又租了小房子包了一个百乐门舞厅的红舞女,常 常不回来过夜。说他是有心冷落“小翠红”也可,说他是借这因头自己又在外边胡调更可。“小翠红”夏天“疰夏”,吃不下睡不着,人一天 比一天瘦削。方老太太和方丽清拉她打麻将,她能推托尽量推托,总是爱独自睡觉或者坐在房里膝上蹲着那只波斯种白猫绣枕套,一针又一针 。再或,看戏迷方传经书架上的那些张恨水、包天笑的小说。她不多答理人,大家也不多答理她。今天,方立荪来,要同方丽清谈话商量去南 京的事。方丽清才去“小翠红”房里,叫“小翠红”出来帮她代打几副牌。方丽清就陪小哥方立荪到了自己房里。
方立荪敞开绸长衫衣领说:“下午,我就去南京了!你带给妹夫的东西交给我好了!”
方丽清刚才一副“全求人”正快要做成,方立荪一来,打扰了牌兴,坏了手气,人虽下了牌桌,心里不高兴,古怪起来了,噘噘嘴,说: “我想了一想,他也不缺啥。上次,江怀南托人带信去时送去过一笔钞票。他关在那里,又不能吃喝嫖赌,钞票一定还在。要吃东西,他那宝 贝儿子也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