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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多么悲痛、多么屈辱、多么令人留恋的最后一课啊!
有两个同学也在黑板上跟余伯良一样,用粉笔加写了“最后一课”“最后一课”……将整块黑板都写满了。然后,其中一个名叫黄玉书的 同学突然哭了起来,抽搐着趴在课桌上耸动着肩膀呜呜出声。他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同学。
他出声一哭,家霆泪水忍不住哗哗流下来了。他正想去安慰黄玉书,却听见站在窗口俯瞰下边南京路的余伯良忽然高声大叫:“来看呀! 萝卜头来了!”
大家一起跑到窗口。四层楼的窗下是南京路。平日车水马龙行驶着双层公共汽车和有轨电车、小汽车的南京路,行人拥挤、商店集中十分 热闹的南京路,此刻,宽广的马路上空荡荡,店家都不开门。远处从外滩方向列队走过来一支人数众多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当头是一杆海军太 阳旗,正在举行声威赫赫的入城式。
那些打着日本海军太阳旗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一色穿蓝色海军陆战队的制服,戴着钢盔,全副武装,奏着震慑人心的军乐,正以分列 式的队形,在宽阔平坦的南京路上耀武扬威地迈着八字步行进。
啊!日寇来了!进公共租界来了,“孤岛”彻底沦陷在日本帝国主义者手中了,更黑暗严酷的岁月来临了!
家霆同余伯良肃立在一起,心上淌血,眼噙热泪。余伯良忽然咬牙切齿轻轻对家霆说:“要是有一把传单,我一定撒下去!”他一定是想 起了那天同欧阳素心一起来撒传单的事。
家霆点头,拭去泪水,想:要是有手榴弹,我也一定扔下去!刹那间,忽然脑际闪过尹二仇恨满腔的面容。啊!发誓要杀死敌人报仇的尹 二他怎么了?他和尹嫂在南京好吗?此刻,家霆忽然感到对尹二那种怒火冲天的情绪更理解了。
日本海军的军乐声,不知奏的是个什么军歌,节奏粗暴,似咆哮,似爆炸,听来特别狂热,野蛮。
家霆叹息一声,恨恨地说:“今后要在铁蹄下生活了!”看着眼前的场景,他觉得国耻真是比个人的耻辱更叫人难受。国耻牵连四万万五 千万同胞,国耻使子孙万代蒙尘。他心底里不禁呼喊:中国!中国!你什么时候能变得强盛起来收复国土不被帝国主义欺侮呢?你什么时候能 使中国人在世界上扬眉吐气呢?你什么时候能使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顶天立地做主人呢?啊,啊!看到日本帝国主义的士兵昂首阔步践踏横 行在“孤岛”的土地上,“夸夸”的脚步,像踩在他的头上和心上,他痛苦得简直不想活了。
正沉浸在痛苦中,忽然,听到教室门响,有人来了。
家霆回头一看,不禁叫了一声:“啊!戴老师!”
他一声喊叫,余伯良、黄玉书等也都转过身来,同声叫道:“戴老师!”
戴老师是个头发花白胡子也花白的老头子,瘦削、矮小、戴副黑边框眼镜。眼镜的黑边框大,更衬得他的脸小、头小。他家里人口多,负 担重,从穿着上也看得出来,总是穿的破布鞋,寒冬时节,仍穿着一件薄薄的古铜色骆驼绒袍。袍子边沿和袖口全破损了,像被虫咬过似的, 剥蚀着,丁丁挂挂。他平日为人古板,不苟言笑,严肃得过分,考试时批卷打分很紧,对学生在课堂上说笑或者背书时提示别人等一类事情, 都要厉声教训,同学们大都不喜欢他。但今天,戴老师来了,大家对他的感情完全不同,叫他“戴老师”时,听得出每个学生对他都是十分尊 敬、十分亲切的。
戴老师弓着背,嘴里嘘着热气,冷得搓着双手,一本国文课本夹在胁下,进了教室,歉意地用一口浙江湖州口音的官话说:“我迟到了! 住得太远,今天没有电车也没有公共汽车,从大西路那边步行来的。我是从不迟到的!”
家霆想:戴老师啊!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谁会再计较你的迟到呢?家霆和同学们明白戴老师的脾气,他来就要上课的。也不想再俯瞰耀武 扬威列队进租界的日本侵略军了,家霆和余伯良、黄玉书等都连忙离开玻璃窗前,回到自己的课桌后坐下来。
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军乐声仍在急风暴雨般地传来。戴老师依然那样古板,似乎听而不闻,在讲台桌上摊开国文课本,用手扶扶眼镜架,扫 视了一下坐在下边的稀稀落落的学生,说:“人来得很少啊!”忽然,看见了黑板上写的“最后一课”的字样,他忽然背过身去,掏出一块破 旧的白手帕来,用手扶住眼镜架,擦拭起眼睛来。啊,戴老师哭了!稍停,他回过身来,无限感触地说:“是啊!是最后一课了啊!”他用桌 上的粉笔擦将未写“最后一课”的地方擦拭干净,却不去擦掉那些“最后一课”的字迹。在擦拭干净了的地方,写上了“新亭对泣”四个字, 说:“上课!大家翻到课本后边第一百○三页上,今天讲《新亭对泣》这一课。”
老古板的戴老师,平时讲课文一直是顺着往下讲的,今天怎么跳过许多课选讲后边的这一课了呢?
家霆翻到一百。三页,见课文一共选了两则《世说新语》上的故事。《新亭对泣》是第一则。课文极短,全文不过一百多字: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日:“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惟王丞相愀然变色日: “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课堂里肃静无声,日本侵略军的军乐声已隐约远去。
又有七八个同学陆续来了。他们迟到了,但一来就安心地坐下听讲,都非常专心。教室秩序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安静过。
戴老师瘦黄苍老的脸上特别庄重,黑边眼镜下两只眼睛在放光,声音蓦然也比平时洪亮了几倍,说:“本文选自《世说新语》。新亭,又 叫劳劳亭,在今天南京市南面,三国时东吴所建。作者刘义庆,是南朝刘宋时彭城人。宋武帝永初元年袭封为临川王,历任多种军政要职。现 在我来讲讲这篇短文的背景。”
他讲课,平时家霆感到平淡。今天他的语气却抑扬顿挫,蒸腾着热力;他眼睛注满了兴奋,吐出来的字像扔出来的石头;用丰富的感情, 神采奕奕地感染着学生:“西晋愍帝建兴四年,匈奴族刘曜攻破长安,愍帝投降,西晋覆亡。次年,琅琊王司马睿,即晋元帝,在江南建康建 立东晋,开始了南北方对立的局面。当时,由北而南的士族官吏,一部分如闻鸡起舞、中流击楫的祖逖等是主张抗战恢复中原的,但多数只想 偏安江南苟延残喘。《新亭对泣》正反映了南下的士族官吏截然不同的两种思想情况。周侯指周凯,袭父爵为武城侯,故又称周侯,是属于唉 声叹气之辈的。王丞相指王导,是慷慨激昂有用抗战光复中原之志的。对比鲜明!”
家霆明白戴老师为什么今天要选讲这样一篇短课文了。他听着讲,看着课文,只觉得身上热血进流,受到启发,心里痛快,有异乎寻常的 满足。
戴老师慷慨激昂地说:“……要抗战!要光复神州!决不作楚囚之对泣!眼泪应当吞在肚里!把力量用到抗战上去!”他讲的是课文,又 好像在讲今天的时局、今天的责任。
真奇怪,短短一百多字的一篇古文,此时在家霆身上竟会产生这么神奇的力量。他感到戴老师讲的正是他此刻十分需要听的课文。听着, 听着,眼眶湿润了,心上身上血液里都被注射进一种渴望同敌人拼一拼死活的激情。课文浅显易懂,讲完,也就可以背熟了。他见余伯良、黄 玉书等全部来上课的十几个同学,都比平时十倍专心地听讲。从大家脸上的表情,他能看到他们的心在跳,血在进流。
家霆忽然心里十分忏悔:过去,为什么对戴老师不那么热爱呢?多么好的一位爱国老师呀!他竟是这么一位有感情的热血充沛的老人,平 时可一点也不了解呀!在面临敌人铁蹄践踏的关键时刻,他像一把稀世的宝剑光辉闪闪地露出了锋刃!平时为什么看不到老师有一颗金子般的 心呢?
戴老师讲完课文,突然掏出那块破旧的白手帕来,左手扶起眼镜架,右手去拭面颊。家霆看到:两行晶莹的泪珠顺着老师的鼻梁正流下来 。教室里静得针尖落地也能听清。戴老师在啜泣!一刹那间,家霆也泪流满面了。同学们也都落泪,年纪最小的黄玉书,又伤心地趴在课桌上 哭泣起来了。家霆突然想起,听说黄玉书的大哥是航空员,在杭州笕桥机场上空与日寇飞机空战时流血阵亡的。
哭泣了短暂的一会儿,戴老师止住了流泪,忽然说:“作楚囚对泣容易,就是讲完了这篇课文,懂得了应当去光复神州而不应当相视流泪 的道理后,我们也仍是不禁要泣下。但,哭没有用!同学们,记住今天我这最后一课上讲的话吧。也许,今后我不会再来教你们的国文了。谁 知道会不会派日本人或汉奸来给你们进行奴化教育呢?但你们只要记得曾经有一个五十八岁的国文老师给你们上过这样一堂课,那我也算没有 白教你们这些学生了。”
家霆心里火辣辣地发热,真想上去热烈拥抱戴老师呀。他又有在南京见到尹二夫妻时的那种感情了:战争能毁灭许许多多东西,不能毁灭 美的思想,美的人和事!侵略者能用铁蹄占领中国的土地,但他们想征服中国人的心那是妄想!
戴老师要下课走了。他用粉笔擦拭去了他写的“新亭对泣”四字,但仍保留着黑板上的所有“最后一课”的字样,用一种依依不舍的声调 说:“同学们,再见了!下课。”
平时,老师来上下课,总是由班长叫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