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之班听了,有时咂嘴,有时拍腿,大为感慨,说:“过几天就是‘七七’抗战五周年了!但是沿海城市全在日寇制压之下。浙赣线上一 败涂地。滇缅路切断后,供应等等都很困难。这战事像一场无头官司要拖到哪年哪月,完全未可知。听你谈话,对抗战热情很高,可能你是从 沦陷区来的原因。我在后方呆久了,早已疲沓了。这几年,悟出了一条真禅:做人要庸碌。庸碌而无所作为是保身立命的要诀。因为凡是庸碌 之辈如今一个个都很得意,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什么抗战不抗战?别理会那一套!我的抗战热忱已经降到零度。有人劝我入川到重庆去 ,可我想:在此我还有个空头省政府参议干干,到重庆也许连这么个破饭碗也捧不到。啊呀!一动不如一静,算了!”说完,脸上消极。
听他语气低沉,童霜威情绪也受影响,点上一支香烟,身子仰在椅子上,默默望着窗台上一盆未开花的旱金莲,思绪被褚之班的话牵得很 远很远,叹口气说:“之班,是呀!这里倒很繁华,但抗战气氛确实不浓。你倒介绍点这里的来龙去脉给我听听。”
褚之班说话还是喜欢“啊呀啊呀”,一激动,说话时黑痣上的胡子不断抖动,摇头说:“啊呀啊呀!说不得的!这个第一战区,原先司令 长官是卫立煌,调走后,蒋鼎文来接替。蒋与汤恩伯一正一副,将帅不和,争权夺利,打成一团。其实他们都是真正的嫡系。可是蒋驻洛阳, 汤在叶县,已闹到不能见面的程度了。蒋贪污腐化,汤的绰号叫‘汤屠夫’。你我都是学法的!学法的到此是废物,无用!汤恩伯扰民害民的 事数不胜数。老百姓碰上了他正应了俗话说的‘人已死得苦,偏遇盗墓人’!他拉丁、派款、征佚,军纪坏,视人命如草芥,对部下官兵也一 样,可以凭喜怒随意处死。他玻璃台板下压着的座右铭是清朝胡林翼的话:‘要有菩萨心肠,要有屠夫手段’。民间小孩啼哭,老百姓说:‘ 汤屠夫来了!’小孩就不敢哭了。他杀人不用审判,动笔批上‘枪决’二字就行。你说要学法的人干什么?”
听他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童霜威脸色都变了。柳忠华默默抽烟,用一把扇子扇风。家霆听了,心里涌起嫉恶如仇的情 绪,捧起茶来一口一口地喝,仿佛要浇熄心上的火焰。
檐下笼里的八哥在叫,叫得机敏伶俐,但不悦耳。穿月白色旗袍的标致女人出来,在一张八仙桌上摆好杯盘碟筷,又闪身进里房去了。
稍停,童霜威吸着烟问:“汤恩伯的军队能打仗吗?怎么在这街上没见有伤兵?”
褚之班摇头:“好久没打什么大仗了!哪来许多伤兵?再说,界首是他们的门面,有点伤兵也关在伤兵医院里不准出来闹事的呀!汤的军 队听说每个军至少吃一千五百至二千名的空额。军队欺压百姓,百姓当然反对军人。军队贪污腐化,官兵能不怕死?”
童霜威问:“汤恩伯本人在这里吗?”
褚之班摇头:“我刚才说了,他在叶县。可是他在界首有个物资管理处,名义上说是管制物资以免资敌,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做投机 生意,经常派心腹跑上海、徐州、开封、济南和天津,去沦陷区抢购物资,回来大发其财。有人统计过,经常有一百多辆卡车,不分昼夜,从 界首开往川陕公路人川,其中当然也包括送礼的物资,到重庆去进贡。”
童霜威不明白了,说:“他这样干,沦陷区里日本人愿意吗?难道真同日本人有勾结?”
褚之班哈哈笑了,说:“啊呀,这种复杂案子交到我们手上,我们还真办不了!同日本人有没有勾结我可说不清,可是同汉奸分肥,是无问题 的。他派人同张岚峰①合作,在沦陷区实行武装走私,赚的钱可吓人了。确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①张岚峰:河南柘城人,汪伪军委会委员、第一军军长。
柳忠华一直听着,沉默着,这时说:“我也早听说,也不光是这里。浙赣路战事未起之前,那边顾祝同在第三战区也是同敌伪勾结一起做 生意的。这事情,本来如果是为了公,为了抗战,利用敌伪,从敌伪手中取得需要的物资,或利用敌伪达到抗战需要达到的目的,是完全应该 进行的。糟糕的是:不是‘天下为公’,而是天下为私!这种勾结就是狼狈为奸了!”
褚之班一直未注意柳忠华,没把他放在眼里,听了这段话,忽然刮目相看,说:“啊呀!你说得对!说得对!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童霜威和家霆听了柳忠华的话,心里的一层窗户纸像给捅破变得豁亮了,都一起点头。童霜威怕柳忠华再多谈什么,引起褚之班注意,就 又打开岔问褚之班:“把物资从这里往四川运,路上无碍吗?”
褚之班笑笑,说:“这事军统局的戴笠也插了手:水际交通统一检查权都在戴笠手里,三十一集团军运货的卡车还有谁会拦阻!汤和戴是 莫逆之交!穿连裆裤的!”
童霜威将烟蒂丢人痰盂,又接上一支烟,说:“汤恩伯的事,天高皇帝远,上边不知道?”
褚之班笑笑,好像关节痛似的自己捶腿:“汤是老蒋的宠儿!既是浙江同乡,又是日本士官先后同学,惟命是听。老蒋身边的权贵,大大 小小几乎都收过汤的重礼替汤说好话。汤敢为非作歹,还是因为委员长赋予了他权力。事情是明摆着的!”
童霜威心里气恼,觉得在沦陷区住了一段,回到国民政府治下,这才发现:抗了几年战,政权的腐化比以前又大大前进了不知多少步了! 他本来又想叹气,猛地克制住了。叹气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老是叹气干什么呢?
打油光长辫的丫头将饭菜开出来了,托盘里的菜很丰盛。烫发穿月白色旗袍的标致女人又出来张罗了一下。她俩回身走后,褚之班才在童 霜威耳边轻轻一笑,说:“这两年,河南老是有灾情,从战区逃出来的人也多,贩到界首来的女人不少,有的从良,有的为娼。上天有好生之 德,我是发善心做好事,在这里又缺人照顾,买了个小妾。不要见笑!蒋鼎文有八九个小老婆,我可只有这一个。哈哈,那个丫头也是我买的 ,你看如何?很不错吧?你是不是就带走?到重庆也好侍候你。这儿今年灾情更重,女人跌价,我在这里再买一个很方便的。”
童霜威连声“啊啊”,摆手说:“不不不!”心想:你是个法官,怎么也买丫头、买小老婆?看来,抗了这几年战,你的变化也不小!
因为童霜威不喝酒,就都一起吃饭。七八个菜都是从街上酒楼菜馆里定了派伙计送来的,不外是些鸡鸭鱼肉之类。
吃饭时,童霜威说:“之班,我明天就走。”
褚之班说:“啊呀,为什么急如星火呢?留下住几天,好好叙叙。机会难得啊!”
童霜威吐着鱼刺,说:“人说归心似箭,我则去心似箭!这次脱离虎口颇不容易啊!”
褚之班说:“既来之,则安之嘛!汤恩伯在叶县办了个讲究的招待所,知名人士来了,都热情招待,馈赠厚礼,装得礼贤下士,目的是要 人讲他的好话。在此地的物资管理处长,名叫韦鲁斋,是他亲信,我认识。我去给他打个招呼,他准会代表‘汤屠夫’请你吃饭,甚至请你到 叶县去逛一逛同汤见面,然后送上盘缠为你饯行派车将你送到洛阳或西安。那多方便!见你带了公子与寻常百姓一样起早赶路,我心里很不是 味。今晚你们好好睡一觉,这事明天交给我办就是了!”说着,给大家搛菜。
听他这样说,童霜威心情激荡开来了。本来,未始不想公开身分,找找熟人,弄辆汽车上路,既快又稳,自己身体又不太好,比在酷暑天 气里步行起早要舒适迅速得多。但听了刚才褚之班的一番谈话,心里对汤恩伯之流十分反感,觉得再上门去找他未免可耻,甚至自己又有了一 种新的想法:脱离大后方已久,在沦陷区里,一直闭塞。现在既要到重庆参加抗战,理应多看多听多了解。在这一路上,与柳忠华和家霆做伴 ,广广见闻,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未始不是好事,何必去乞求汤恩伯之流给一杯羹?因此,对柳忠华说:“忠华,我想,还是不找他们派车 送的好。你说呢?”
柳忠华放下汤匙,连连点头,说:“对对对,不去麻烦他们的好。这一路,虽然艰苦,我们和家霆看看,都有好处。”
家霆吃着饭也说:“我也愿意走走。”他这一路上已经走出滋味来了,觉得人生行万里路也像读许多本无字的书,听褚之班讲了汤恩伯的 种种,完全能理解和尊重爸爸的心情。
褚之班是了解童霜威脾气的,看童霜威的表情和语气,又听了柳忠华和家霆的话,明白童霜威是不会让他找韦鲁斋的了,不等童霜威开口 ,尴尬地笑着说:“秘书长,我是一片好心!大热天,从此地去洛阳,足足七百里。他们俩年轻,你哪能经得起折腾。再说,从去年到今年, 大水大旱,蝗虫为害,灾歉之年,战争又加重了天灾人祸,老百姓倒了穷霉,路上也不太平。我们学法的人容易清高,其实众人皆醉,惟我独 醒又何济于事?你若是不吃他们的饭,不去叶县,我都可以跟韦鲁斋打招呼。可是,汽车,叫他们派一辆,那又有什么?”说完,又动筷给三 人搛菜。他是吃过晚饭喝过酒的。陪着吃饭,目的就是给大家敬菜。
童霜威明白褚之班确是好意,心里也深受感动,诚恳地说:“之班,不必了!我还是一路看看听听的好。我到重庆,人家一定要问我一路 上的观感,得便我倒想谈谈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他看看柳忠华和家霆又说:“路上,好在有他俩照应,不会成问题的。我把此行当作一次 考察,机会难得。我决心已下,今天打扰一夜,明晨就走!”
褚之班看着童霜威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发红的脸,又看看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髭,听了童霜威的话,他觉得童霜威身上有了些变化。是什么变化 ?还辨别不出,但确实是一种变化。他似乎颇有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