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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想得周到,对家霆说:“陈玛荔那里,你还是去一趟,带我的名片去,给她和毕鼎山拜个年。没有办法呀!为冯村的事还得求她。”
家霆遵嘱去了。这一向,他始终避免同她接触,只打过电话,从未上门。他很怕陈玛荔又出什么新的花样。所好,去时,陈玛荔家客人很 多。客厅里留声机正放着华尔兹乐曲,有两三对男女在跳舞,十分热闹。陈玛荔穿戴耀眼,精神百倍地在招待客人。见了家霆,在门口接过童 霜威的名片,亲切但是矜持,说:“请代向令尊拜年!”然后留他跳舞。他推说不会。她笑着说:“哪天我教你,今天人太多。”他借机告辞 ,她握了握他的手,用了用力,眼睛里似乎是说:“下次你一定还要来!”
年后,学校放完寒假开学了。童霜威去到北碚,大学里对他很优待,在江边一幢小洋房的二楼上分配了两间房给他住用休息,并说:“如 果把家迁来也可以,省得来回跑〃听说那幢洋房本是个川军旅长的别墅。旅长生前坏事做得不少,老来带了姨太太息影林下,在这小楼里念佛诵 经,想安度晚年。谁知洋楼里常常闹鬼,旅长受惊死后,房子成了〃凶宅”,一直空着。复兴大学租来作教职工宿舍,一个生物系教授不迷信, 认为〃鬼〃是旅长心理作用造成的。他迁到楼下住后,也没听说再闹鬼。所以现在二楼装修后,就将朝南的两问房分给童霜威去住了。童霜威倒 没有想把家迁去。因为家霆要在重庆上学。但北碚校内有个住处,方便得多。愿意回去就回去,不愿回去可以住上两天,就接受了这房子,由 学校派人布置了一番。这次去北碚前,他告诉家霆:“我去讲课,打算在学校里住几天,同一些熟人也见见面。”在复兴的教授中,他有好几 个熟人。
这样,家霆独自在余家巷住着,心情就更寂寥了。
房东陈太太,早一L或夜晚,除了敲木鱼念经,有时要出来散步,拄着双拐,踽踽而行。拐杖戳着地面,“橐橐〃、〃橐橐”,凝重、缓慢, 富于节律,听来单调、落寞。在这种时候,每每是家霆写文章的时候。他正和燕寅儿通过采访打算写一写田赋征实中的弊病。两人归纳出有八 个弊病:征购昆淆、实物转移、量器差异、衡器紊乱、标色虚假、包商狡诈、运商昧骗、上下其手同流合污。商定由家霆写前四个弊病,燕寅 儿写后四个,通过燕姗姗的关系,把这篇文章找报刊发表出来。
这一向,家霆有意在尽量避免同燕寅儿过于亲密,过多接近。他喜欢燕寅儿的热诚坦率、纯洁无瑕,喜欢她的亲切、乐观和富有朝气。她 天生带有一种富有教养的恬静典雅,同她在一起,人会高兴起来振作起来。正因如此,当燕寅儿对他同对待别人不一样时,他就在心里提醒自 己了:注意!别伤害一个这么好的少女!你是不可能也不应该爱她的。如果让她误会了或者害得她加深了情愫使她痛苦,你怎么对得起欧阳素心 ,又怎么对得起她,他已经在那天把欧阳素心的事如实全部告诉了她,并且向她表示:除了欧阳,他不可能再爱任何别人。没有欧阳,他是多 么的痛苦。他要寻找到欧阳并等待欧阳。他发现,听到这些以后,在寅儿光彩照人的坦诚的脸上,曾一时掠过一片阴云。以后,她仿佛若无其 事了。她同他的相处没有起任何变化。她仍旧常常笑得很高兴。尤其是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有说有讲,像一只美丽的跳来跳去鸣声悦 耳的小鸟。
有时,她陪他打着伞在雨中的街道上信步徜徉,谈论时局,评论当天报纸上的版面及标题,谈论诗歌和戏剧,谈论未来。有时,在茶馆里 一起讨论课堂上教师讲授过的课程内容,或者研究写作的题目和文章的提纲。
燕翘老伯似乎很喜欢家霆,这是家霆感觉到的。只要家霆去了,他总要笑着说:“家霆,你来了吗?怎么不常来玩呢?”然后,他要同家 霆谈时局、谈国事,有时夸奖家霆〃有见地”。一次,当着家霆的面说:“我觉得用'倜傥'两字形容你真是最恰切了!你父亲有你这么个儿子真 是好福气!”这以后,燕寅儿开玩笑,把家霆叫作〃倜傥〃了,正如家霆开玩笑叫她〃猫〃一样。
大姐姗姗也喜欢家霆,甚至使家霆感到她是有意想促成妹妹寅儿和他成为一对。她总是弄些话剧票、电影票来,一次总是两张,要寅儿同 家霆一同去看,还说:“将来,等你们毕业了,我来设法,让你们合办一个刊物,或者同进一个报社。”又说:“你们以后写文章,可以合写 ,同署两个名字。未毕业前要先在新闻界打开局面。未毕业前,我就让你们得到锻炼。这样,毕业时出路就宽了。”即使是爱喝酒常常一醉方 休的燕东山,接触虽少,对家霆印象也好。他常忧国忧民,同家霆能谈得合拍,对燕寅儿说:“你得多跟着家霆学学,他读过的书比你多,中 文英文也都比你好!”,
家霆喜欢这家人。但怕使燕寅儿陷得太深,也怕使自己陷得太深,就尽量少去燕家。学校同学里有些爱跳舞的,周六开Pa十v,燕寅儿说: “来!'倜傥',我教你跳舞。新闻记者哪能不会跳舞!”家霆跟她学了,也跟她去同学家跳舞,但跳了几次就不跳了,仍采取逃避和疏远的办法 。有时,燕寅儿走路像带着弹性似的来了,对他说:“'倜傥'!我父亲和姐姐都问,你为什么最近不去我们家?他们还以为我跟你吵架了呢!你 能不能今天去一趟啊?”家霆听了,也只是笑笑,说:“'猫'!我实在太忙了!找时间我一定去!”却总是尽量拖着不去。
今晚,就是这样。上课时,他特地挑了个最后排靠门口的座位。一下课,就匆匆离开座位蹿了出来。他不想同燕寅儿一块走,匆匆出了校 门。雾气模糊,空中散发着沉闷呆滞而潮湿的气息。他心中为爱情和噩梦似的遭遇而痛苦。想到爸爸去了北碚,此刻余家巷家中只有自己单独 一人,冷冷清清,外加一种对欧阳素心的思念,这雾使他又想起了去年秋天的往事,使他又一次地想到朝天门码头去看看。他陷在若有若无的 遐思之中朝东北方向走去。过去的时光,那些与欧阳素心在一起时的甜蜜时光,在回忆中总是无限芳馨,又总是变得时断时续游移不定。缠绕 在他心上的爱情与痛苦,希冀与失望,使他的心干渴,使他的灵魂好像沉沦在炼狱之中。他走着走着,终于踯躅到朝天门码头来了。
天墨黑,既无月亮,也无星星。雾气满江,雾团像波浪翻腾,遮住了对江远处。有星星点点鬼火似的灯光,散布在白雾空隙处。江水咆啸 奔流。除了季节不同,除了天上没有美丽的〃孔明灯”,一切都同去年秋天那次晤面时相仿。当然,更没有欧阳素心动人心弦的口琴声。她在沉 默中飘然而去,浪迹天涯,没有留下一句话或一个字。她哪里去了?啊,欧阳!
道路上拥挤、嘈杂,人们匆匆闪过,神色呆板。家霆怀着忧伤,独自走回来。身边有些来来往往的人,一个背背篓的撞了他一下,他也没 有在意。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女性的背影非常熟悉,步伐也非常熟悉。夜色漆黑,又有雾气,那背影被夜色与雾气混杂遮 掩,忽露忽隐。看见了却又并不真切,仍在眼前又似要隐没丧失。
奇怪的是:人丛中那背影曾翩然回首,又瞬即回过脸去。在微妙的一刹那问,家霆心有灵犀一点通似的感到那确实是欧阳素心!她似乎是正 朝着这面走来,忽然发现家霆而突然转身逃避的。她的脚步敏捷迅速,看来快要逸出家霆的视野,在白雾与夜色中消逝了。
是幻觉吗?不,不是!是梦中吗?不,不是!家霆奋力大叫一声:“欧阳!”立即拔开脚步飞也似的冲上前去。
她没有答应。背影迅速地在人群中奔闪,越来越远了。
家霆不顾一切地飞追,撞了一个人,又撞了另一个人,口里仍旧高叫:“欧阳!欧阳!”
路人惊异地望着这个鲁莽飞跑的青年人。家霆拨开行人,往前直冲,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欧阳又突然在眼前消失。但那美丽的背影确实也 是在拼命逃避。
前面,街边有盏昏黄的路灯。路灯金色昏黄的光,使家霆在黑暗中看清了背影逃逸的方向。他冲刺得更快了。
终于,在又滑又湿的路边,家霆追上r背影。他看到在面前的正是朝思暮想的欧阳素心!
她似乎是在黑暗和雾气中飘逸而出的,显得迷蒙虚幻而不真实。喘息着,疲惫而无生气。远处一盏路灯,照亮了她右脸的一部分柔和的线 条,衬出她美丽的脸部轮廓。她的眼,隐没在黑暗中。她的头发在脑后用黑缎带扎成一束,一仰头时,清瘦的脸庞依然显出一种微带忧郁的秀 美。她穿的可能是一件黑色驼棉旗袍,外面罩一件藏青色的西装外套,衬得她的皮肤异常白皙。额上闪着汗水的光辉。
一种痛楚难言的感情充溢心间,家霆拭着额上的汗摇头说:“欧阳,真是你吗?”
她点点头,沉默着,泪水却由睫下不断地流出来,湿了脸颊。家霆真想抱住她,安慰她。但街边有人,他一把牵住她冰凉的左手,说:“ 走!欧阳!到我那里去!”
欧阳素心孩子似的由他拽着手跟他走了几步,忽然说:“不!我不能去!”
“为什么?”家霆奇怪地问,“欧阳——”他轻声但是体贴地说,“你遇到了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
欧阳素心摇头,她依然在流泪。
家霆克制住急躁,耐心地说:“我同爸爸住在余家巷二十六号。爸爸去北碚复兴大学讲课了,要过两天才回来。我那里没有别人,跟我回 去吧!”
这话似乎有效,欧阳素心不做声了,用小手帕拭泪,任凭家霆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走路的姿势像一个迷了路的梦游者。
“你为什么见到我要避开呢?”家霆痛心地问,声音很轻。欧阳素心没有回答。
“你把我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