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开心地点头笑了:“是啊,是啊,团结抗战,实行民主,发奋振作,荡涤污垢,取缔特务,都是当务之急!我真希望同你聊聊啊!” 他给柳忠华倒了一杯开水。
柳忠华流畅地说:“国共谈判正在进行,分歧很大。中共的实际地位得不到承认,反而一定要取消这取消那。党派的公开合法地位,人民 的民主自由问题毫无改善。现在,日寇正在作垂死挣扎,中国的抗战要保持今天的国际光荣地位,必须更靠自己努力。需要团结与动员全国力 量,才足以停止敌人的进攻并准备力量配合盟国的反攻。国民党如果不立即结束当前这种统治局面,组织联合政府,一新天下耳,振奋全国人 心,鼓励前方士气,怎么能行?姐夫,你对这问题怎么看?”
童霜威仔细听完柳忠华的话,说:“联合政府,这张药方开得很对症。”
柳忠华补充说:“国民党寡头专制统治的军事、政治、经济各方面的深刻危机,反映了全国人民对于误国政策的愤怒。中国往何处去?应 该怎么办?大家不能不关心。联合政府的提出,就是这么来的!姐夫,记得抗战初在武汉你问过我:'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时我回答你 :'以前,你自命中问,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可以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后来我又说过:'我希望你能从明哲保身中跑出来,做一个 国民党的左派!'如今,是这种时候了!你有这种准备和打算了吧?”
童霜威浑身发热了,吸着烟说:“人非草木,我思索得很多,时问也很长。新旧之间,是非之间,得失之间与生死之间,都有所考虑。我 深深认识到:如你所说的寡头统一,非但统一不了全民族,而且也统一不了国民党自己的党和派系。抗战到今天,我看到一种趋向:国民党在 溃烂,共产党在壮大。人心向背,历来决定一个政权的成败。冯村死后,我看得更深想得更多。路怎么走?我懂得,也有决心。只是,孤单寂 寞之感却并没有消失。……”
柳忠华插嘴说:“那是因为你还缺少行动,没有启程上路!更是因为你还游离于群众之外。”
“是呀!是呀!”童霜威点头猛吸着烟,将烟灰缸递给了柳忠华。
柳忠华也吸着烟,说:“如果你在群众之中同大家并肩在一起,就不会有孤寂的感觉了,就会有了精神支柱,也会觉得胆大气壮了。”
“是呀!”童霜威思索着说,“我在给大学生讲课时有一种感觉,我不孤单!”
“你的课听说讲得很精彩。”柳忠华看着童霜威说,“一些进步的大学生说,在听你讲课时,能感受到你有一颗火热的心在跳动。你讲的 课,谈的是历史,能使他们有新的思索。”
“这你也知道?”童霜威笑着问,忍不住如实地说,“忠华,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现在同战前确实是不同了。你们的人似乎无处不 在、无处不有!这是一种队伍在无限扩大的表现。这当然是由于你们的人在积极抗战,而且具有一种奉献精神,但也是时代使然吧?老实说,有 时我感觉到:家霆确实长大了,但他不会走我的路!他走的是他妈妈和舅舅走的路!”
“这是对的!”柳忠华带着感慨说,“家霆是会比我们这一代人强的。因为他生活在搏斗、创造、开拓和建立的年代。既有战火和生死的 考验,也可能会有胜利的喜悦,虽然一样并不轻松,也可能付出血的代价。但无论如何,与处在帝国主义任意践踏之下,与处在漫漫长夜中遭 受围剿和白色恐怖的笼罩究竟不同。曙光的呈现是可期的。倘若你坚定了自己的步伐,参加到一支国民党左派的队伍中去,对他会是一种极大 的支持和引导,也是一种极大的鼓舞与勉励。只是,你有时还有些犹豫,是不是?”
童霜威坦白地点头,吐口浓烟说:“有时,是有的!不过,我有时也是从策略上考虑的。比如,明晚颜成之演讲,他胆量确比我大,我则认 为是否不够策略?”
“讲求策略是对的。”柳忠华说,“他也考虑到这问题,但由于他德高望重,是国民参政员,认为特务还不敢碰他。他的正气令人钦佩。 这次来演讲,据说有特务说了威胁他的话。他听后还是决定来讲,劝他换个题含蓄些,他说:'我晓得我演讲时人群里会有特务,但我不怕!怕 就不来讲话了!我就得把话讲给特务听听,再让特务把我的话报告上去,才起作用!”
童霜威一瞬间激动得心里〃嘣嘣〃乱跳,眼眶也泛红了,说:“忠华,你知道,我老是在等待着。我确曾有过犹豫甚至动摇,可是,现在, 我下定决心了。国事不能再耽误了。我这一生曾错过不少黄金时代,这个统治造成的罪恶太多了。一味责备别人是无用的,自己觉悟最最重要 。这就是我现在的决心,你能理解吗?”
柳忠华吐着烟,同情地望着童霜威,带着感情地说:“姐夫,我来看你,也是来给你打气的。我为你对一些问题的认识感到高兴。今天的 谈话,是我同你这么多年来谈话中最重要最愉快的一次。反攻的日子理应快到了!前方仍在打败仗,归根结蒂还是由于这个政府不行。你有声望 ,能起你应起的作用。应当不停步地向前走。这样,在适当而必要的时候,肯定会有人来找你参加他们的队伍。那时,你会发现,在你的前后 左右,都是国民党的左派,而且他们早已有了一个组织,同志很多!中国将来的责任将担当在每个人自己的肩上!”
童霜威被柳忠华的诚恳与鼓励所感动,他明白柳忠华说话是有一句算一句的。他能意会到柳忠华是在干些什么。突然,脑际像有电火光一 闪,他似乎开窍了,问:“忠华,你现在名叫钟放?”柳忠华笑着点头,掐灭烟头说:“是的!”
“啊!钟放就是你啊!”童霜威喟然地也揿灭了烟头。柳忠华点头微笑着。
童霜威更明白了,欣慰地赞叹了:“可惜你不是个军人。不然,你一定是个能变主客之形、能知己知彼、善于审势审机、运筹帷幄的良将 !”
后来,柳忠华走了,还要摆夜渡过江去。临走,他说:“我到冯村的墓上去过。他的死我很难过!”又叮嘱:“同我见面及我来看望的事 不必同任何人讲了。”
整夜,童霜威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柳忠华每每总是在他感到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同柳忠华谈话后,他心情激奋,忽然决定明天不 去缙云山看望卢婉秋了。是因为不喜欢卢婉秋的消极出世呢,抑是因为占据脑际的已是国家大事而将男女私情搁在一边了?他自己也说不清。 睡在床上,听着嘉陵江湍急的水声,听着野鸟〃吱〃地飞鸣。半夜里,他嘴于舌燥,披衣起来倒水喝。从玻璃窗里向外望去,月光下,看到夜雾 腾腾在江上漂浮。沙滩边,一只停舶着的木船旁,船夫在鹅卵石堆和细沙滩上烧着一堆篝火。通红的篝火在江畔的夜雾中燃烧,射出熊熊的红 光,美丽鲜艳极了。童霜威看着那堆在黑夜浓雾中燃烧的篝火,虽然知道自己已经进入老年,热血却辛辣地在肌肤和血管中奔腾,心中像注满 了青春活力。
二
转眼到了六月下旬。
天气湿热难耐。童霜威来到缙云山上时,觉得山上凉爽宜人,十分舒适。
这一个月来,童霜威始终没能同程涛声见到面,也不知他究竟去哪里了,在忙些什么。上周,乐锦涛来看望童霜威,除了谈豫、湘战争溃 败不胜忧患外,主要是谈卢婉秋的事。说他最近又去看望了一次卢婉秋,卢婉秋更消极了,他夫妇二人十分焦灼。说从卢婉秋处发现她对童霜 威印象不错,希望童霜威一定再去缙云山看看卢婉秋,同卢婉秋谈谈,劝劝她。
童霜威听乐锦涛这么说,心里既有同情也有歉疚,立即表示一定去看望一次。现在,趁着昨天来北碚复兴大学上课,在〃临江庐〃睡了一夜 ,今天一早,坐木船渡江到北碚,雇了一乘滑竿上缙云山了。
此次来,并无游兴,单纯只是为了看望卢婉秋。想带些什么给卢婉秋,又不知带点什么合适,最后决定将自己心爱的一本《鉴湖女侠秋瑾 诗笺》带去送她。记得卢婉秋是喝茶的,又带了一斤上等清茶一并拿在手里。到了山上,滑竿停在缙云寺前,他付了钱打发了滑竿,独自走到 缙云寺与狮子峰之间的那条岔道附近来了。上次来,是去年十月,一晃八个多月了。八个多月未来,童霜威感到歉疚。并不是他薄情,倒是常 常想起卢婉秋的。为什么竟这么久不来呢?啊,冯村的事,自然是很重要的原因。自从冯村被捕,顾不上也不忍心再为别的事去致力了。何况 ,冯村死了,在感情和心情上的打击是难以形容的。更何况,国事扰人,脑海里始终不平静,常有一种〃何以家为〃的想法。同时,由于卢婉秋 的清高、圣洁,与世上俗人迥然不同的博学、谈吐、仪容,她那种战死疆场的抗日爱国将领未亡人的身分,以及她的肃穆、宁静与对亡夫的哀 思之情,都使童霜威感到既可钟情却不应侵犯。倘若为自己的钟情向她表露,无异是亵渎了她的意志,强人所难。对于卢婉秋这样一个奇女子 ,童霜威感到自己是没有能力使她回心转意返回红尘的。正因如此,虽然难免不想起她,又觉得难以亲近。自己既有声望地位,又是上了年岁 的人,顺乎自然水到渠成的事可以去做,勉为其难力惭不逮的事何必强求?尽管如此,那种夹杂着爱与歉的复杂感情总弥漫胸中,难以拂散。
从绿树阴下的山间小径走去,用竹笆建成的农舍模样的房屋又出现在眼前了。白墙黑瓦,映着绿色的渗竹和夹竹桃,分成两摊。旧的一摊 是五六间平房,在后边;新的三间门窗漆成绿色装着绿纱窗。一切依旧,连门前那条蜿蜒流过的小溪上石块砌的桥路、卵石曲径,也依然如故 。
只是,听不到上次来时听到过的丁丁冬冬、飘飘缈缈,悠扬、空灵的凤凰琴声,更没有女子悠扬的《三宝歌》声了。一片寂静,只有在那 旧的一摊农舍前的场地上,有一群公鸡和母鸡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