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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是注意到家霆有时同金娣说话的,谈的其实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话。有一天,家霆同金娣站在院子里那株老槐树旁,好奇地看着老 槐树躯干上的一个空洞。金娣问:“这里边有大仙没有?”
家霆问:“什么大仙?”
“大仙就是大仙嘛!”
“你迷信!哪有什么大仙!”
“太太说这样的老树里就会有大仙!”
家霆说:“她那是骗你、吓你!这树真难看,早该把它砍掉种上一棵好看的新树了。”
“……”
有一天,童霜威听到家霆同金娣在摆满菊花的阶前谈南京。
家霆问金娣:“你想潇湘路吗?”
金娣摇摇头:“不想!”
“为什么?”家霆很奇怪,“我简直太想了!你怎么不想?”
金娣笑笑:“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家霆也同侍候江聚贤大太太的小英说过话。但江太太不让自己的丫头同外人多说话。每当家霆同她说话,小英就赶快跑开,回房去了。家 霆曾对童霜威说过:“爸爸,他们为什么不让小英同外人说话?”童霜威说:“看来,她们对这丫头不好!有些虐待她的事,怕给外人知道。 ”他听王汉亭说过:这个小英,江聚贤早看中了,只是嫌年岁小,再等一二年到她满十六岁了,打算纳做三房的。为了这,大太太和“金娃娃 ”就都将小英看作眼中钉。不过大太太有个小九九,她嫌“金娃娃”太得宠,希望小英被纳为三姨太以后,能使“金娃娃”失去点光彩,所以 对小英有时恩威并用。而且,碍着江聚贤喜欢小英,她们也不敢公开打骂小英,只敢暗中管束控制。当然,这些,他是觉得不便讲给儿子听的 。方丽清不准金娣多去答理小英,也不准金娣同家霆多说话。家霆偏要在方丽清打牌赌钱时找机会同金娣说话。他明白:方丽清虐待金娣,所 以不准金娣同人接近。一种怜悯金娣的感情紧紧攥住了他。那天,方丽清睡在床上没起来。童霜威在书房里,听到窗外家霆在同金娣轻声谈话 :家霆说:“金娣,她又掐你了?”金娣战战兢兢的声音:“你不要那么说!……”她似乎在哭。
“要叫我是你,我可不能让她这么欺侮!”
“你说我怎么办?你是少爷!我是卖给方家的,我家里人不知在哪里。”家霆叹气的声音:“是不好办呀!”后来又说:“你快长大吧! 再大两岁,就逃跑!我帮助你!”金娣匆匆走了,留下了窸率的脚步声。童霜威突然感到儿子身上在起一种变化,有一种反叛的精神。他什么 时候有了这种反叛精神的呢?好像从很小时就有了。这点何其像他的亲生母亲柳苇呀!怎么会有这种反叛精神的呢?也许是因为从小离开亲生 的母亲来了后娘?也许是他读了些什么左倾文人的小说?也许是来南陵后接触到了江三立堂一些佃户,也同佃户的一些孩子有了接触?也许是 日本的侵略和抗战的爆发使他懂得了什么道理?也许是受到过老师或社会上人们的影响,懂得了压迫和反抗的道理?也许是来到南陵县在这江 三立堂里,他看到了什么不平的事情使他心里有了什么想法?家霆有一次突然问:“爸爸,为什么江三立堂这么有钱佃户却那么穷?”“为什 么佃户要把自己种的谷子都挑来送来给江家……”童霜威当然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儿子,不了解儿子的心也不了解儿子的思想,更不全部了解 儿子的寂寞与变化。家霆是个富于幻想的孩子,也是个逐渐懂事的初一学生。夜深时,一觉醒来,遥远的天空中,忽然传来雁的哀鸣,他就会 睁着眼在床上想:这时正在下霜吧?雁群正在列队南飞吧?早上起来后,散步到野外,见稻草垛上凝结着白霜,池沼边的草地、村舍的木栅、 篱笆上也凝结着白霜,他也会因为看到有那么多穿得很褴褛的穷人冻得瑟瑟抖而感到同情,会怅然若失地想:为什么江三立堂和我们家的生活 这么好,却有那么多穷人的生活那么苦?甚至想到:金娣如果家里不穷,她不是就不会被卖出来做、丫头受罪了吗?……许多问题,他未必都 想出结论来,却都在想,在想。
童霜威也说不出自己那种复杂的感情是怎么回事?是嘉许自己的儿子,还是感到这种思想会使他产生一种隐忧──当年柳苇的经历曾给他 造成过的隐忧?他觉得方丽清太狠太辣又太残忍,商人家出身的女儿的铜臭气息和锱铢必较的刻薄手段使他厌恶。但儿子这种在成长中的反叛 情绪又使他深为不安。为什么不安?他不敢多想,也想不太深。只是这种不安每一产生会使他心神烦躁。
方丽清到南陵后的第三天,朱大同县长的太太派人送帖子来,请方丽清去县衙门公馆里打麻将。童霜威同江聚贤商量,得给方丽清排遣排 遣烦闷,由“金娃娃”陪同方丽清去朱府。“金娃娃”长得甜,嘴也甜,打起麻将来,会放牌讨好方丽清。方丽清倒也不讨厌她。打打麻将, 方丽清本来应该高兴。但当夜回来,江聚贤的大太太就同“金娃娃”打了一架,砸碎了花瓶、镜子和杯皿。最后,江聚贤同大太太约法三章: 只可以由大太太陪方丽清去朱公馆,或由大太太请朱太太来家里打牌。但方丽清不喜欢这个整天被大烟熏得病恹恹的大太太。大太太打牌手法 很精,从不让人,一味扣牌。打了两场,输了些钱,方丽清就不乐意跟她作方城之戏了。朱太太是个精灵的女人,发觉了这一点,每每推说“ 三缺一”,专门派人来请方丽清去打牌,方丽清才矜持地坐了朱大同的有两盏镀镍灯的黄包车独自到朱太太那里赴宴、打牌。
日复一日,是深秋初冬了。南陵县已经蒙上萧瑟景色。江三立堂的后院里,树上黄叶早已凋零殆尽。江聚贤大太太的木鱼声每天“笃笃笃 笃”,听得童霜威的心情总是格外寂寥,格外苦闷。方丽清是不散步的,童霜威不愿意抛弃他那早晚散步的习惯,有时带着家霆,有时由王汉 亭陪同漫谈。他同王汉亭出去散步时,常常平静无事,如果带着儿子出去散步,回来后,方丽清必然又要吵闹:“你就心爱你那宝贝儿子!你 就不知道体贴我!”“你为什么陪他去了这么久?你们背后说了我些什么坏话?”方丽清的阴暗情绪,使他痛苦极了,真怨恨战争为什么不能 早点结束?如能回到南京,离开方丽清咒骂的这个“鬼地方”南陵,也许才能使方丽清变得安静些。
南京的《中央日报》照例迟好几天由“夜行船”带到,童霜威总要一字一句仔细看完。方丽清本来是个不看报的人,来南陵后,也关心报 纸的消息了,总是抢着报纸看,看看上海的战局怎么样,看看有没有苏州、吴江的消息(她说,她最关心吴江的湖田了),看看南京被轰炸得怎 么样。……信件来了,她也要抢着先拆开看一看。信件里,有上海家里的来信,方老太太和雨荪、立荪来信总是一些老话:“上海租界上一切 均好。”“十分想念”“希望妹妹与妹夫能来上海同住!”……有江怀南从吴江的来信,不外是:“非常想念”“望多珍摄”“上海战局渐渐 不利,太仓、昆山吃紧,苏州、吴江也有山雨欲来之势”,甚至凄惨、双关地说:“不知何日才能相聚重睹丰采?”这些话,童霜威看了动感 情,方丽清看了更动感情。
江聚贤关心着弟弟的安危,总常常跑来找到童霜威说:“秘书长,我要向你讨教。你看舍弟怀南在吴江要不要紧?”“唉,舍弟这个人, 到今天,连个家室也不要。先严及先慈在日,最担心的是他那股拼命三郎的脾气。明知他能创业,却又怕他出事。我作长兄的对他也是如此。 ”童霜威只能劝慰一番,将他打发走,心里却想:要不要紧,谁能知道?目前这种战争,海陆空军出动,飞机炸,大炮轰!谁能知道战局会如 何发展呢?
冯村的来信,一般是半月一封。方丽清来后,只在今天早上见过他来的这第一封信。信是十一月十二日发的,说:“……敌机不断轰炸, 南京疮痍满目,全城惨死于日寇炸弹下之无辜百姓不少,首都表面仍极镇静,可以看到中国之民心。”信上又说:“潇湘路一号公馆情况一切 如旧。庄嫂、尹二、刘三保均能各尽其职,诸望放心。”信上提到童军威,说:“军威所在的教导总队已经开赴上海,临开拔前他曾来潇湘路 匆匆见面,但迄今并无信来。”信上又说:“上海自八百壮士撤出四行仓库后,日寇已在浦东登陆。南市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