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想:是呀!这是辛弃疾的一首赠别的词。词的开头写蜀道难,头尾虽也写惜别之情,但中心是表达一种鼓励和期望,用“诸葛表” 和“相如檄”这些典故勉励朋友治理好西蜀,为抗金做出贡献,又写了对华夏山河的热爱,意切情深。于胡子选这首词看来是寄托今天的感慨 的。只可惜送给向天骥这样的滑头,是抬高了他。
只听向天骥、季祥麟等那几个围着桌子看写字的人,一片声夸字好,也夸词好。谢宽生刚才闹了个笑话,倒也不脸红,这时反倒解嘲地说 :“是呀,院长把这首词写得太好了!太好了!”他指望把刚才那句错话中加上“把”字和“写得”两个字遮丑掩饰过去。大家也都装得迟钝 ,没谁答他的话。
童霜威本想在沙发上坐下,于胡子亲热地招呼说:“啸天,里面坐!”他自己带着头蹒跚着进了隔壁那间小会客室,在一张沙发上坐下。 童霜威也跟进去,在对面沙发上坐下了。一个男听差的送上盖碗茶来。
于胡子正襟危坐,捋拂着长长齐胸的大胡子,一下,又一下,两只带点浑浊的眼睛看着童霜威,说:“国难严重,你从安徽来,安徽情况 怎么样?”
童霜威心里想:看来,他是想了解一点下面的情况。就把自己在南陵的情况以及一路上到安庆来武汉的情况扼要谈了一下,结论是:“抗 战已经开始,安徽也将成为战区,但民众尚未唤起,备战的工事也刚在仓促修筑,伤兵的管理和纪律很差。”
于胡子听了,未作表示,问:“你去过汪先生的地方?他给我打过电话,谈了你的要求。但你还是应该找他。我这里经营的是个不为人重 视的摊子,人浮于事,在台上的人谁都动不得,又不能另外盖庙。我自当为你留意,但他要把你的事推给我办,这是……”他用一阵含糊不清 的笑声结束了这段话,沉吟起来,嗯嗯哎哎,下边的话好像全被大胡子遮没了,但意思表达得很鲜明了。童霜威这才明白:于胡子为什么单独 邀他到小会客室里谈,主要是为了这件事在外边大客厅里谈不方便呀!心里不禁想起了乐锦涛说的这些达官贵人你有事找他们,他们一个个都 像“佛爷”,听着你念经,他不吭声,到头来一切都无影无踪的话,很生气,想:我成了皮球了!汪精卫踢给你,你又踢还给他!隐忍住感情 ,故作坦然地笑笑说:“我不过随便一提,他竟认真当件事办了。其实,现在我无官一身轻!原来不过是想为抗战多尽点绵薄,不行也就算了 。”说得很含糊,却有牢骚。他也不想让于胡子听明白,为了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于官场得失,反而岔开话题说:“我今天来,一是想来看望, 二是想听听先生对时局的高见。”
于胡子慢吞吞捋理着大胡子,一下,又一下,叹气说:“唉,哪有什么高见!我总觉得国共合作救中国,合则两益,离则两损,是历史的 鉴戒。团结起来,动员群众,一致抗日最重要。再像以前那样兄弟阋墙是绝对不行了!”童霜威听到于胡子对国共合作问题谈得如此明朗公开 ,心里暗暗吃惊,问:“报载杨虎城上月底由法国回国,月初已到武汉,不知于先生见到他否?”
于胡子嘘口气,点点头说:“他一到来看过我,竟连来看我也有人监视,你说可不可笑?接着就去江西南昌了,说是在那里同蒋先生见面 ,其实蒋先生从南京已经到了汉口,根本不去南昌。虎城回来,是戴笠接待的,也不知想怎么处置他?人家回来是为了抗日,这样做,使人百 思不得其解。听说,戴笠已经将虎城软禁起来了!……”说到这里,于胡子似乎不胜感慨,脸上阴暗起来。
童霜威也感染了他的阴暗情绪。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想起了柳苇,想起了柳忠华。稍停,问:“南京方面,有什么新的消息?”
于胡子又嘘口气,说:“听说中山门外可以听到隆隆炮声。人家用的包抄战术,战事当然艰苦。军火库、飞机库、机场等设施均已开始破 坏。听说日本内阁拒绝第三国调停,宣称不以南京攻下而停止军事行动!”
童霜威关切地说:“那就是说,只有打到底了!”
于胡子点头,搓搓脸说:“是啊,时至今日,再想和,实际就是投降了!我不唱高调,可也绝对不弹低调。做个中国人,起码还得有点骨 气。”
童霜威心里想:别看这老陕,他倒确是比汪精卫有气节,有骨气。时至今日,日本既然这种态度,要求和,人家也不允许的。除了坚持抗 战的决心,哪还能去幻想议和!点头说:“是呀,我们是要有骨气!”说这话时,他感到在汪精卫和于胡子两人的论调间,要他选择,他是绝 对选择于胡子的。
两人谈到这里,戴眼镜的季祥麟到了门口,恭敬地说:“院长,乐锦涛乐委员来了。”
童霜威一听,心里一怔:这蒙古人,也四处在活动哪?他一定想不到我也在这里,可我也想不到他现在会来呀!他不是说:他要回家念经 的吗?怎么来了呢?逃避已不可能,见于胡子站起身来,就也站起身说:“锦涛早上到我住处去过,我们畅谈了一番。他说要回去诵经,没想 到他也来了!”
于胡子说:“他常来的!外边坐,一起谈!”
童霜威跟着于右任走到大客厅里,见刚才看到的几个人里,向天骥和谢宽生仍在。那个挺着大肚子抽雪茄的商人模样的人和那个年轻人已 经走了。乐锦涛正和向天骥、谢宽生二人在谈什么。见到于胡子和童霜威一起出来,乐锦涛先忙着和于胡子握手问好,接着就笑嘻嘻对童霜威 说:“啊,巧了!巧了!”
童霜威哈哈一笑,说:“你走后,独坐无聊,想想还是来看看于先生,这就来了。”
大家都各自在大客厅里的天蓝色布套沙发上坐下。于胡子又一下一下摸大胡子,两只浑浊的眼睛溢着睡意。他的眼睛有时很有神采,有时 混混沌沌。他有个习惯,客人多了的时候,自己就不多说话,让客人们自己交谈。
谢宽生正在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我刚才说的这个周文姚,别看他眼看不见,竟是在上海沦陷前来武汉的。在上海时,他在南市设 一个‘人之初命馆’,精通‘铁板数’命理,颇有名气。起个课十五块大洋,算命三十块,批八字要五十至一百元!来到汉口,真是红透了! 他在旧六渡桥清芬路瑞庆里租了房子。从早到晚,找他起课、算命躬诣聆教的人排队挨号。指引迷津,真是说怎么灵就有怎么灵。”
向天骥笑着说:“我去过了!花了三十元,他说我正当交运脱运之际,必须安守现状。但说只要过了明年三月,定有十年鸿运,大吉大利 。”
童霜威平时并不太相信算命、看相一类的事,听他们说得有趣,也就姑妄听之。
只见乐锦涛说:“不瞒各位,我也去领教过了,确实很灵。他是个瞎子,可是见了我,就猜到我是政界的。我报了八字,他说的一切都准 极了!”
于胡子闷声不响,听着大家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很无味。不外是谈谈空袭,谈谈武汉的馆子店,谈谈过去在南京时的生活,谈谈听人说起的重庆的情况。
童霜威忽然觉得也想去找瞎子周文姚算算命或起个课,问问去从。因为谈得无味,站起身来,说:“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于胡子留了一句,说:“在这吃午饭吧。”见童霜威已起身去穿大衣戴礼帽了,也不再留,只会心地站起身说:“啸天,那事,我放在心 上。恐怕要过一段时间再说了!”
童霜威点头说:“好好好!”心里想:你这老政客!你们这些手腕我怎么不懂?你们说话总不把话说死,办事总不把事办绝,但你们也从 不真正给人办事。除非这事关系到你们自己的切身利益,你们才会装出一副收买人心的姿态来给人分一杯羹!他忽然想起了战前看过的在上海 办的一份刊物上的一幅漫画,那是骂汪精卫和改组派的。画上是一家妓院,将汪精卫画成一个老鸨,在门口拉人,门边挂着许多妓女的招牌。 童霜威想:你汪精卫也好,你于右任也好,你们都在找自己的亲信,拉能为你们出力谋利的人。对于你们不想拉的人,认为对你们无用的人, 你们是不会加以青睐的。想着,心怀怨尤,让于胡子的亲信秘书季祥麟恭恭敬敬将他送出了门。季祥麟本是于胡子的副官,忠心耿耿,就成了 秘书。他是个周到的人,派汽车将童霜威送回扬子街大陆坊。
在车上,童霜威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南京时的一件往事:那年秋天,有一次登清凉山,游名胜扫叶楼。从扫叶楼上可以眺见长江和莫愁湖 的水光舟影,在庭院雅洁而又带点萧瑟凄凉的扫叶楼上,看到了明代画家龚米千画的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个老僧执帚在扫落叶。老僧在山径 的风声间打扫落叶,动态和感情使人感到出凡脱俗而又寓含忧愤。……为什么想到这幅画呢?是因为自己也像那个老僧被排除于世俗之外了? 是因为自己也有忧愤的情绪?是因为萍飘来到武汉而不能忘怀面临战火的南京名胜?他想不清,只能干脆不想。
回到住处扬子街大陆坊时,方丽清打牌还没有回来。家霆回来了,冯村也早来了。家霆正同冯村亲亲热热地在亭子间里谈话。二楼屋外楼 梯旁放炉子的地方,有煤油炉燃烧的气味和红烧肉的香味,是金娣在办饭。见到冯村,童霜威心里高兴。他一向喜欢这个秘书,只可惜自己现 在无法重用他。冯村平日这时候不来,今天来,准是有什么事,他问:“有事吗?”
冯村点头说:“军威来信了!”声音有些激动。
童霜威心里一热,说:“他在哪里?好吗?”说着,开始脱大衣往二楼正房里走,招呼冯村说:“上边坐!”
冯村和家霆出了亭子间,跟着童霜威到二楼正房里去。
冯村边走边回答说:“他好!”
家霆抢着说:“小叔是在南京来的信!”
大家到了二楼正房里,冯村将一封信递给童霜威看,说:“信上说他在上海参战,负伤已经好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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