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童霜威刚把窗户一开,从旁边一根枪杆就插进窗户里来了!转眼间,几个大兵的枪杆子全伸进来了。一个烧饼脸的大兵由另一个大兵托 着从窗口爬了进来。方丽清吓得“呀!”地大叫。童霜威连声叹气。烧饼脸的大兵已经伸腿挤进来了。登时,第二个大兵又嘴里骂骂咧咧地爬 了进来。转眼间,四个兵都进来了!烧饼脸大兵和另一个矮子兵坐在童霜威身旁,另两个大兵坐在方丽清身边。靠近方丽清坐的那个大兵,约 摸三十多岁,歪戴军帽,一脸橘皮疙瘩,有意将大腿擦紧着方丽清的大腿坐,浑身散发着汗气和葱蒜的臭气。方丽清皱起眉缩起身子,尽量坐 得离他远些,掏手帕捂着鼻子。
烧饼脸大约是个班长。他那宽厚的胸脯像个大音箱,通过嘴巴发出的声音震人耳膜,笑嘻嘻地说:“我们的弟兄们是到广州整编的。在家 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火车上太挤,不能不来这里挤一挤。长官和太太多多包涵了!”
童霜威心里明白:不让这些“丘八”坐也不行了,不如好好相处,说:“应该应该!”拿出吃的点心和水果来说:“大家吃一点,吃一点 !”
方丽清突然说:“你拿张名片给他们看看!”她是突然想到要用名片压压这几个“丘八”了。
童霜威皱皱眉说:“不用了!”他明白,这时候有名片也无用,拿名片有什么意思呢?见那个烧饼脸班长有四十岁光景,倒还长得朴实, 就说:“这样吧,你们四位坐我这个床,我们一家就合到一起坐,大家方便。”他起身挪出空来让四个大兵坐。家霆和金娣就都在上铺上不下 来了。四个“丘八”倒还通情达理,挤到一边坐了,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水果、糕点来。
方丽清气得要命,一直板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家霆听着爸爸同几个大兵谈话,心里本想听听几个“丘八”讲点打仗的事。谁知他们是保安 队,还没上前线打过仗,是奉命去广东整编的。这几个大兵在家霆心目中就不成其为英雄了!家霆只有躺在上铺继续看小说。
火车“轰隆轰隆”地前进,偶尔响起沉闷的笛声,像哑了喉咙的老人拼命呼喊。过了一个山洞,又过一个山洞,有了四个大兵在一起,大 小便都不方便了,大家都只能憋着。四个大兵也要解手,矮个儿的大兵露出一口焦黑的牙齿说:“开门,去上厕所!”烧饼脸的大兵说:“一 开门就关不上了!”
矮个儿大兵说:“关不上也得开门,总不能给尿憋死呀!”说着,他起身“喀”地开了锁,“哗”地推开了门,挤出去上厕所小解。门一 开,门外站着的、坐在地上的人都爬起来像瀑布似的冲进来了。一刹那,一间头等卧车的小房里,从里到外,挤得满满的。有当兵的,也有老 百姓,男女老幼都有,连家霆、金娣睡的上铺上也爬了人上去。谁上厕所,就得从人堆里踩着人的身子和脚挤过去。可是小小的厕所里也早挤 了人进去,将门反锁着谁也敲不开。矮个儿的“丘八”要挤着上厕所,挤过去后就没再挤回来。他在头等卧车这间小房里的位置早被别人占领 了。
过道里的人大批挤进来后,过道里也并不松动,只是有些本来站着的人能坐下来了。一对年轻男女,女的穿棉旗袍,娇小白嫩,男的叫她 “蜜司陈”。男的穿西装大衣,女的叫他“密司脱黄”。两人亲亲密密,在门口地上挤在一起,一路叽叽喳喳轻轻说个不停,有说有笑,旁若 无人。只有他俩对拥挤毫不介意,只有欢乐,没有烦恼。
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金娣都感到狼狈。污浊、气闷的氛围使人难耐。童霜威安慰方丽清说:“好在,过了今夜,明天中午就到了!” 方丽清嫌坐在铺旁的一个年轻妇女抱的那个三岁多的小孩拖着鼻涕,身上有尿臊臭,摸出手帕来捂住了鼻子和嘴。家霆悬坐在上边卧铺上,两 条腿挂下来怕碰着那个烧饼脸大兵的脑袋,只好弯勾着脚,小说也无心看了,心里想:快点到广州就好了!金娣像家霆一样也坐在上铺上。她 倒感到轻松高兴。至少,方丽清不能叫她捶背捶腿,也顾不上打骂她了。她靠着上铺的板壁,闭上眼打瞌睡。她老是睡不够,从在南京潇湘路 到上海方丽清家,她就睡不够。到南陵县后,又到武汉,她也仍睡不够。夜里总是睡得迟,早上要起得早,一天忙到晚。昨晚,家霆同方丽清 发生那场冲突后,她早早睡了,可是睡不熟,半夜梦里见到了死去的爸爸,爸爸伤心地流着泪对她说:“金娣,我做老子的对不起你!……” 她醒来后,偷偷流泪,一夜又没睡好。现在,她倒可以大胆打瞌睡了!
傍晚时,又有过一次空袭警报。火车在隧道里停着,飞机也没有来。接着,夜色降临,南去的列车隆隆地在行驶。入夜后,车厢里漆黑无 光,童霜威一家在污浊的空气和拥挤的人丛中,听着打呼噜和磨牙的声音,坐了整整一夜,都劳累不堪。
十六号的早晨,火车继续在奔驰。中午时分,就可以抵达广州。火车入了广东省境,在这冬日时分,广东依然可以看到一片绿色。
竹林很多,金色的池塘也很多。虽然处在一种不如意的环境中,童霜威心情仍然不错,对方丽清说:“到了广州,找大旅馆,比如爱群旅 馆,住上一二天休息休息,洗洗澡,理理发,就可以去香港了。生逢乱世,‘寰海沸兮争战苦’,这一路就这样也总算很顺利了啊!”
方丽清不做声,从手提包里摸出小镜子照脸。她觉得自己憔悴了,心里并不觉得顺利,懊丧得很,花的头等卧车票坐的算是几等车?受尽 了洋罪,太吃亏上当了。
八点钟,火车到了砰石车站,离广州大约只有两三小时路程了吧?火车忽然停了。接着,火车头放着警报“呜──呜──呜──”丢下全 部车厢跑开了。
人们惊惶着,密司脱黄歇斯底里地大叫:“啊!警报!警报!”有人在说:“日机常炸广州!此地离广州近,警报可要小心!”
车厢里大乱了,似有大难临头。拿步枪的大兵,都起来挤下车去了。车上的人像沸腾了的一锅开水涌动奔突着,又像一窝被触动了的蚁窠 ,纷纷下车逃散。密司脱黄扶着蜜斯陈提着小皮箱和布包也拼命逃跑。一霎时,车上的人大部分都下车了。
外边阳光很好,给南国的原野涂上一片金色。从火车车厢门下去,看到一片开阔地,附近有两个翠绿的大竹林。一个竹林在前,离火车停 歇处约摸一百多公尺,另一个竹林更大,离得远,有四五百米光景。
见人们都匆匆往车下跑,童霜威在车上张望了一下车下的形势,指着竹林方向,说:“走,我们也下去!”
方丽清反对,她要带着金娣先去上厕所。
童霜威带着家霆收拾东西,说:“还是下去的好!……”
一会儿,方丽清带着金娣回来了,说:“何必下去!带的东西又不能全提下去,丢下少了怎么办?”
说时,已经隐隐听到飞机声了。童霜威大声作了决断,说:“陕下车!”
家霆说:“把重要的东西提了下车!飞机来了!”他轻轻推了金娣一下,说:“车上的人都跑空了!我们不走行吗?”
方丽清听到飞机声,心里也慌了,说:“走走走!快走!”她提起她的一个皮包就走。皮包里边有她的首饰和存款单及现钞。却对金娣说 :“金娣,你不准走!你在车上看着东西!东西少了我抽你的筋!”
金娣本来提了牛皮箱和一只藤篮想随家霆下车,听方丽清这么说,不敢再动,又缩回身去。她那苍白的脸突然变得红酣酣的,好像涂了胭 脂,两眼闪闪发亮,含着眼泪。
童霜威皱眉了,回身说:“不行!快让她一起走!”
家霆一把拉住金娣,说:“走!”他本来一手提着东西,现在把金娣提的一只沉重的皮箱抢过来,金娣不放,两人就合提着,家霆拉金娣 和自己一起下了火车。
方丽清十分生气,又无可奈何,绯红着脸,狠狠咬着牙,不声不响,用眼盯着金娣。金娣把眼睛看着别处,不敢瞅她。飞机声已经越来越 近了。
方丽清在最前面奔跑,见许多人跑进第一个翠绿的竹林,她也跑了进去。四人先后都躲进了竹林。竹林里阴冷潮湿,透过竹枝竹叶可以窥 见明亮的蓝天。一会儿,只听机声“隆隆”越来越响,一架有着血红太阳徽的日本飞机,低飞着在竹林上空和火车上空盘旋,绕着圈子。有人 在一边说:“侦察机!日本侦察机!”日机上的太阳徽鲜红滴血,连戴皮帽风镜穿皮衣的驾驶员都看得一清二楚。
“砰!”“砰!”打步枪的声音,震得人心发颤。那是原先从车上跑下来的士兵们,在用步枪对空射击日机。
轧轧的马达声仍在头顶震响。冬日晴空,银灰色的侦察机又转了一个圈,突然高高地向南方飞走了。随着机声远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南方的天气,虽然地温高,竹叶青翠,究竟是冬天,竹林里和阴凉处仍旧寒冷。原来躲进竹林的旅客们都又纷纷走出来,到灿烂的阳光下晒太 阳了。
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家霆和金娣,也走出了第一个竹林,来到阳光下。见火车正像条死龙似的停在百米外的铁路上。火车头早已逃走不知 去向。他们坐的那节头等车厢是在这一长列火车尾巴上的倒数第二节。这时,人们已经有走回车上去的了。
方丽清提议说:“我们也回去吧!上车去!”
童霜威思索着说:“不能上车!刚才来的是侦察机,偏偏那些当兵的又放了枪,侦察机要是回去报告了,来轰炸机轰炸是完全可能的!” 他用手指指那第二个大竹林,说:“还是朝远处走走的好!到那个竹林旁边去!”
听他说得有道理,方丽清也不能坚持了。四人一起漫步向远处那第二个竹林走去。
绕过一个长满水草的池塘,家霆挨近金娣,说:“你那皮箱重,为什么总要抢着提?给我提吧!”
金娣摇摇头,突然眼圈红了。她体会到他对她好。
家霆亲切地问:“怕吗?”
金娣摇摇头,胸前垂着的一条光溜溜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