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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二、刘三保和尹大娘跑出了吃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尹二高声问:“怎么了?谁?”
刘三保也高叫:“谁?”
他们同时看到一个戴钢盔全副军装的黑影稳步上来,用响亮的声音回答说:
“我!”
尹二扶住了吓得丧魂落魄的庄嫂,在黑暗中看清了:黑影原来是童军威!
尹二叫了一声:“啊!二先生?”
童军威上来,用和善的口气说:“庄嫂,吓了你了!先一会,我骑自行车来,敲了门,也叫了门,没有回声。等了一会,见二楼有光亮, 好像点着蜡烛,我怕你们人在楼上听不见,所以将自行车留在门外,从大门上爬进来了。没想刚走到这里,就吓了庄嫂!你看,把砂锅都砸了 !……”
尹二明白:今夜有风声,适才大家又曾经谈笑了一阵,准是那时候童军威叫门敲门,没能听见,说:“二先生,我们正在吃饭,你进去一 起吃点吧!”他平日对这个“二先生”印象不错,感到“二先生”人正派,长得英武,待下人不错,特别是他爱国,要抗日,是个好军人!
童军威摇头说:“我早吃过饭了,不吃了!进去坐坐吧!”他看看地上,说:“是只鸡吧?真糟!我害得你们把一锅鸡汤都打了!”他话 声里带着歉疚。
刘三保掉个花枪要掩饰,说:“今天,尹二的娘,我们的老嫂子做寿,我们苦中作乐聚一聚。尹二走家里捉了只母鸡来宰了。没想到还是 没口福……”他忽然觉得这个谎说不圆,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庄嫂头上还戴着红囍花哩!
从非常远的地方发出的轰隆隆的炮声,又震撼人心地传来了。
童军威侧耳听听炮声,叹一口气。他戴着捷克式钢盔,金色星杠和红底的少尉领章在烛光下闪闪发光。进了吃饭间,见一桌菜,又有“三 星斧头”白兰地酒,拖过一把椅子在一边坐下,说:“你们仍旧吃吧,我坐一坐就走!”
尹二端把椅子拉童军威在上首刘三保身边坐了。庄嫂马上取来筷子碟匙,又举筷给童军威搛了些炒蛋、香肚。
童军威摇手说:“你们快吃吧!我吃过了!”又叹口气说:“南京要打仗了!我们做军人的,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想了一想,还得 来这里最后看一次,看看你们,也看看房子,告个别!也许就是生离死别了!我是我大哥把我培养大的。这些年来,每次来潇湘路,你们对我 都很好。我是来告诉你们,形势不好。你们不必在此死守,家里东西有用的就尽量拿些带走!”
庄嫂忍不住担心地问:“二先生,南京真要给鬼子来占领了吗?”
童军威没有正面回答,只懊丧地说:“能走,还是快走吧!不必管这房子和那些身外之物了!最好乡下有亲戚朋友的快去投奔,不要在城 里蹲!万一非在城里蹲,也要早点到‘难民区’去!‘难民区’的事你们知道了吧?……”他的话,像一锹沙土投到火堆上,大家都闷住声不 响了。
稍停,尹二听他讲得真诚,说:“知道了!二先生,谢谢你还记挂我们。我们的安全,你就放心吧!你自己可要小心!”说到这里,也说 不出是什么原因,他感到童军威很可爱。这样的人不该死,他动感情地说:“二先生,你说,我们能打胜日本鬼子吗?能不能不让鬼子占领南 京城?”
钢盔下,童军威的眉头一直皱纠着,叹口气说:“只要打,一直打下去,总有一天能战胜小日本的!可是,现在守南京,不是那么容易的 事呀!南京已被包围了!我,作为军人,是抱定必死的决心了!我不会孬种的!这点你们信吧?”
刘三保也不知被一种什么力量所激动,古铜色的脸面像尊雕像,端起一盅酒送到童军威面前,说话也不打疙瘩了,发自内心地说:“二先 生,我敬你一杯酒!你在保卫南京城!你是真正为中国抗日的军人!我佩服你!”
童军威摇头,说:“我,不会喝酒,我谢谢你了!”
但,尹二从刘三保手里拿过酒盅,恭恭敬敬送到童军威面前,说:“二先生,实话告诉你!今夜,是我和庄嫂成亲!这是我们的喜酒!我 们一起敬你这一杯!你一定要喝!”
童军威出乎意外,但站了起来,接过酒盅,说:“啊!是喜酒!那,我喝!”他举起那盅酒,一饮而尽,朝着尹二和羞答答的庄嫂说:“ 我恭喜你们!但,你们一定要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说毕,他长叹一声,嗓子突然有点哽咽,说:“我到二号管仲辉公馆看看。听说他有时 在家,我去拜望他一次!”说毕,他举起右手,靠近钢盔,向大家情真意切地敬了一个军礼,悲凉地说:“别了!我走了!”
他确实是个勇武的军人,“夸夸”地将地面踏得发出震响,头也不回地走了。
尹二和“老寿星”跑出去送他。庄嫂依在尹大娘的怀里,眼泪忽然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地流泻出来。
二
巧得很!今夜管仲辉竟真的在家里──潇湘路二号过夜。
当童军威扶着自行车去到二号时,见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透过刷着黑色沥青的密密的高竹篱笆,窥见管仲辉公馆有两间房里都有烛 光闪烁。童军威猜到管仲辉可能在家。他上前“乒乒”敲门后,一个陌生的年轻副官来开了门。问清了情况,也不说管副参谋长在不在,让童 军威等一等。但进去以后,一会儿出来了,热情地说:“副参谋长请你进去!”
管仲辉原在大本营任高参。十一月下旬,南京卫戍长官司令部组成时,接奉命令,任命他为南京卫戍长官司令部副参谋长。他到任已经有 十来天了。
管公馆的细软物件,包括许多家具早由管太太派副官搬运到上海租界上去了,只留了一部分粗笨、不太讲究的家具仍放在屋里。在那间因 家具少了而变得更宽大的客厅里,副官让一个勤务兵点了一支蜡烛送来。童军威刚坐在沙发上不久,看见佩着金色中将领章秃顶未戴军帽的管 仲辉出现了。
童军威连忙起立,“啪”地立正敬了个军礼,管仲辉十分热情地上来同童军威握手,连声说:“坐!坐!见到你来非常高兴!”
勤务兵来送了茶抽身出去。管仲辉叹口气,搓着手说:“天很冷啊!……真巧,我已多天未回来过了。从明天开始,也不再回来了!今夜 ,我是来清理清理公文什么的。该烧的烧,该带的带。房子什么的,就去他娘的了!你来,能碰上我,真是有缘哪!令兄现在在哪里?他可好 ?”
童军威脱下捷克式钢盔捧在左手里,说:“可能在武汉,未通信,失掉联系了。我们教导总队在上海八字桥那一仗打得很惨烈,我也负了 伤,住了些日子伤兵医院。现在,我们参加守卫南京,兵力部署重点是保卫紫金山。”
管仲辉点头:“这我知道。”
童军威继续说:“因为伤刚好,我在步兵第二旅四团团部听用。我们作为总预备队,集结在太平门、中山门附近。今天傍晚奉命来向卫戍 司令长官司令部报告重要情况,卫戍长官司令部是在原铁道部那幢大楼内,可是我去到那里,卫兵不让进去报告,怎么说也不行。我想了一想 ,也许能在这里找到副参谋长,所以径直跑来了。”
管仲辉说:“什么重要情况呀?”
童军威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说:“我们奉命防守时,发现南京警备司令谷正伦负责构筑的从中山门到光华门之间城墙上的永久工事,虽 然表面涂了水泥,但根本不是钢骨水泥的,内部的横梁竟是南竹的,并且已经腐烂!大家发现这种情况后,气愤填膺,有的都气哭了!一致要 求报告长官部请求转呈蒋委员长严惩贪赃枉法的家伙!”
管仲辉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方步,摇摇头,骂了一句说:“混账王八蛋!其实这种事多得很!老蒋筹建了多年的吴福线和锡澄线国防工事 ,不是也像纸扎的防线一样,敌人一冲就过来了吗?那里面也是这种道道呀!”又踱了几步,说:“情况,我当然会向上说的。可是,我看屌 用也没有!谷是亲信嘛!要是我干的,会马上枪毙我!可是我没干!就给我一纸命令,让我留在南京!置我于死地,我心里能不明白?混账王 八蛋!混账王八蛋!”
童军威听管仲辉一连声骂“混账王八蛋”,也不好插话,心里很不平静。他是个一腔热血的爱国青年,对日本侵略者怀有刻骨的仇恨,对 保卫国家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有坚强的献身信念。但参加上海战事迄今,看到的、经历的事和听到管仲辉的这些话,都使他英雄气短。他觉得已 经把情况向卫戍司令长官部的副参谋长作了报告,任务已经完成,本可以回去了,但是心里边纳闷的情绪,却使他不由得想多坐一会儿,问点 心里的问题,多听管仲辉说一点情况。
童军威抑郁地沉思着,说:“副参谋长,我们在打仗的官兵作战还是很英勇的。我只是一个下级军官,我现在深深体会到:像我这样的人 ,在整个战争中是无能为力的。我们的意志和行动都受到控制,生命也无可保障。战争本身并不是可以歌颂的行为,但反侵略是应当歌颂的。 面对日本的侵略,我既是军人,已经决定以身许国了!”
管仲辉看看童军威红底领章上一道金边一颗星的少尉领章,打断他的话说:“他妈的!他们那么多的大军人为什么自己不守南京?老蒋昨 天也飞走了!你别太傻!对别人我不说真话,对你,令兄是我的知交,我可得说真话。你犯不着发傻卖命!留得青山在,以后能好好打仗时再 谈什么以身许国。这次,可别上当!”
童军威愣在那里,看着摇晃的烛火,心里也像烛光般地扑朔迷离摇晃不定,胸间充塞着一种无言的哀戚。
客厅里没有火,很冷。管仲辉搓搓手,又叹一口气,说:“别看我比你官儿大,是个副参谋长!可是我们根本无法改变控制我们目前的命 运和将来的前途。”
童军威终于忍不住了,一种强烈的憎恶感情油然而生,慷慨地说:“不!只要我们愿意付出牺牲,只要我们中国人个个都拼死同侵略者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