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腹呀!……
尹二浑身的热血沸腾了。怎么逃跑呢?他裹在人群中,面对那么多的机枪、步枪,看得到那许多穿黄军衣的日本兵的残酷冷漠的表情,仇 恨啮心。
机枪忽然吐火了!“咯咯咯”、“哒哒哒”机枪密集扫射,鲜血横飞,惨叫声震天。尹二想:不能等死!刹那间,他要拼命冲出挡住他的 一些人往江里跳。往江里跳的人多极了!他正要跳,感到左臂上一麻一疼,他明白中了弹,已经斜身滑跌到江里。他右手一挥,江水汹涌地卷 着他和许多尸体,向江心洲方向泅去……
五
在从远到近的激烈枪炮声中,刘三保连续过了两个痛苦的不眠之夜。
很远的地方,有起火燃烧的黑烟。鼓楼方向,似乎有炮弹爆炸的巨响。这都使他心惊肉跳。
“老寿星”刘三保已经没有酒了!也决定不喝酒了!
面对危城将破,他思索得比平时多,也比平时深。他不愿酒醉糊涂地来迎接南京城的沦陷。
南京的沦陷使他十分痛心。仗是怎么打的呀?连首都都丢给鬼子了!他哀痛中夹杂着气恼,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和孤独。自从尹二、庄嫂 走后,寂寞和孤独的感觉更深更浓了。漫长的日子无法排遣,他突然忙忙碌碌种起花来了。
这当然不是种花的时节。这是严寒的冬天,不是春天!又是日寇眼看快要来到的时候,他估计到会面临一场想象不到的浩劫,烧杀、抢劫 、强奸……什么可怕的事都会发生。但正因如此,他决心把他贮存在瓦罐里的一包包花种,全部种到花坛和池塘边去,不能让鬼子来糟踏了花 种,也免得开春以后,没人来播下这些花种。他刨坑,施肥,埋种,浇水,干得身上出汗,像完成了一件心事。
终于,惊心动魄的枪炮声变得稀疏了,有时,又几乎变得沉寂了,只偶尔有些零零星星的枪声。难道日本鬼子进城了?抵抗停止了?他现 在孤单一人,没有任何人给他通风报信,一切都靠他自己猜测。他也不愿意出外去打听,抱着一种等待一切厄运降临的态度和心情,想用坦然 平静的态度迎接未来。
心里想这样,实际做不到。十二月十三日下午,日本兵实际已经进城,只是还没有到城北玄武湖附近比较冷僻的潇湘路来。听到炮声少了 ,枪声也稀了,“老寿星”刘三保从花园里踱到门房里,从门房里踱到鸽子房,又从鸽子房踱到客厅里,再从客厅里通过走廊、吃饭问逛到厨 房里,到处阒无一人。他踽踽独步,心里发闷,想唱一唱道情,刚开口唱了两句:“老渔翁,一钓竿……”就没有兴致唱了,叹口气,仍旧踽 踽走着。
日子好难熬呀!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切都死一般地寂静。看到厨房,想起庄嫂;看到汽车房和尹二的住房,想到尹二;看到吃饭问外 水泥地上一摊油渍,是庄嫂和尹二成亲那晚,庄嫂端着鸡汤锅打翻在地留下的油渍,又想到了童军威;走到自己睡的那问家霆住过的房屋,想 起了家霆;看到冯村住的小房,又不免想到冯村。接着,自然少不了会想到童霜威、方丽清和金娣。他们倒好,现在不知到哪里享福去了?… …他跛着腿一瘸一瘸,终于又到鸽房前来了。
十五只家霆喂养的鸽子,一直是“老寿星”刘三保爱护着的。对这些小生命,他从心里边欢喜。那次,方丽清吃鸽子,他像家霆一样心疼 了好几天。吃剩的十五只鸽子,有“青毛”,有“白儿”,有“花儿”……但没有“点子”和“鱼鳞斑”了!“点子”和“鱼鳞斑”长得肥大 ,都被方丽清吃了。现在,那只公的“青毛”正在“咕咕咕”地向一只母的“青毛”求爱;一只“白儿”正在同一只“花儿”互啄打架;一对 “花儿”正在方格子木头房里“呜一呜一”地偎依在一起,十分亲热。
“老寿星”刘三保看着鸽子,忽然想:日本鬼子是一定要来了。来后,鸽子不正是送到豺狼嘴里的佳肴吗?鬼子一定会杀鸽子吃的。这些 野兽!与其给畜生吃,还不如我自己吃呢!留下鸽子给他们进贡干吗?想着,下了杀鸽子吃的决心了。开了铁丝木门,闪身进了鸽房。鸽子见 人进来了,扑啦啦展翅乱飞乱扑。他一把逮住了一只“白儿”,心中立刻又不忍了,为什么要杀它们呢?对鸽子的感情,使他下不了狠心来杀 它们、吃它们呀!这几天,他早已食不甘味连饭都不想吃了。他轻轻松了手,那只“白儿”高兴地扑翅跑了。他跛着腿闷闷地又闪身出了鸽子 房。
另一个新的念头,又萌生在脑际:把鸽子放了吧!给它们自由!让它们自己飞走看它们自己的造化吧!反正,无论如何,不能留下来给鬼 子吃!他决定以后,马上打开了鸽房的天窗,拉开鸽房的门,嘴里“呵哧!呵哧!”驱赶着鸽子走。鸽子纷纷从天窗里、从门里向外纷飞,有 的飞上去在天空绕圈子,有的飞出去停到屋脊上去了。一会儿,十五只鸽子被驱赶出了鸽房,一只不剩。鸽子被他赶得满天飞,“老寿星”刘 三保手还在挥舞,嘴里仍在“呵哧!呵哧!”心里默默在说:“去吧!去吧!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再回来!”
将鸽子全部放飞出去以后,“老寿星”才心安理得地走回房里,躺在过去家霆睡的那张大床上,像是累乏了似的,浑身无力地闭上了眼。 无边的死寂,伴随着想象得出的战争恐怖,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一种多么难以忍熬的感情哟!
他竟朦朦胧胧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他走到花园里去,呆呆凝望着远处的紫金山和近处的古台城,感到南京城像经历了一场剧烈 的痉挛和压迫,像一个伤残的老人沉浸在落日的余晖里,痛苦地叹息着。心想:该去做点饭吃了,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水米不沾 牙总是不行的。他情绪低沉地从花园走进客厅,向走道里的吃饭问走去,一瘸一瘸,百无聊赖。
就在这时,出乎意外,听到了汽车声,又听到打了几枪,接着听到了“乒乒乓乓”的敲门声。敲门声里夹着吆喝吼叫,一听那凶恶的声音 ,不像中国人说话,他心里明白:准是日本鬼子来了!他预计要降临的日子到了!说也奇怪,本来他常有一种隐隐的恐怖、战栗的感觉,现在 忽然变得有点麻木了。他硬着头皮跛着腿回转身去,穿出客厅,走到大门口去。
大门仍被“乒乒乓乓”地敲得震天响。人喊,狗吠,杂乱的脚步声,卡车的马达声,响成一片。蓦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吆喝 :“刘三保!你个瘸鬼!还不快开门!大日本皇军来了!”
“老寿星”刘三保一听,明白了:是保长夏得宜的声音呀!混账王八蛋,真做了汉奸啦!奶奶的,中国人竟给鬼子当汉奸啦!竟耀武扬威 给鬼子带路来了!
“老寿星”不吱声,门不开是不行的,当然得开。他走到大门前,“咕吱咕吱”拉开铁闩开门。门一开,一条苍黄带着黑鬃毛的狼狗凶狠 地上来,“汪”的一声撕碎了他左腿的棉裤,猛地将他左腿咬了一口。他“哎”的一声,仰面跌倒在地,狼狗“汪”地扑在他身上,用舌头舔 他的脸。几个当头走进来的日本鬼子和夏保长哈哈大笑。幸亏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兵,倒是与众不同,他脸面和善一些,没有笑,上来拽住了狼 狗,将狗吆喝到一边。“老寿星”狼狈地爬起来,小腿肚上已经留下了两排狗齿印,鲜血顺着脚脖子淋漓地淌下来,滴了一地。
“快带皇军到屋里去!”夏保长说话时,嘴角露着金牙,拿着鸡毛当令箭似的吆喝刘三保,“小心侍候着!”
“老寿星”刘三保心里暗骂:“你个不得好死的夏得宜!我早觉着你不是个好货!”他一瘸一瘸站起身,侧脸偷偷瞧瞧那几个凶神恶煞般 的鬼子兵,有瘦弱的戴眼镜的,有粗壮长络腮胡的,眼光里都杀气腾腾,手里有的攥着枪,有的握着军刀。“老寿星”用左手捂了一下狗咬的 伤口,沾得满手鲜血,心里诅咒:你们这些狗×的东洋鬼子,跑到中国来使坏,让枪子儿一个个送你们下地狱!……他面上不动声色,一瘸一 瘸地带着夏保长和日本鬼子进了客厅,见陆陆续续从大门外又进来了一些鬼子,连军官带当兵的一共十二三人,袖子上都戴着白底红字的布箍 。鬼子一进客厅,有的往沙发上坐,有的持枪上楼搜索,有的在楼下各间房里搜查起来了。
大门外的卡车声仍在轰响。卡车从大门里开进来了,是一辆军用的有帆布棚的卡车。这已是薄暮时分。“老寿星”像个傻子似的左手抚着 腿上狗咬的伤口,站在客厅门边,见夏保长正通过一个穿西装的日本翻译,向那个挺着肚子留牙刷胡的日本军官介绍:“……这是潇湘路一号 ,那二号、三号全搬空了,住着的当官的早跑了,现在住进去没这儿舒服。这一号姓童,原先的当家人,叫童霜威,官儿不算小,可也不最大 ,早逃跑了!但东西全留下了,还留下了佣人看守。”夏得宜指指刘三保:“这个瘸子,是门房兼花匠,还有个汽车夫和一个老妈子……”说 到这里,他问刘三保:“刘三保,告诉你,来的皇军是宪兵队!你要恭恭敬敬侍候!我问你:尹二和庄嫂哪里去了?”
“老寿星”显出一副憨厚木讷的模样,答:“早走了好几天了!谁知逃哪儿了!就丢下我一人在此。”
留两撇胡子的夏保长,又通过翻译对牙刷胡宪兵队长龇着金牙献殷勤:“队长!你们就在这办公!瘸老头儿还算老实,叫他侍候着。”说 着,吆喝“老寿星”:“还不快去烧开水?皇军没吃饭哩!快去帮着煮饭!”
“老寿星”刘三保默默地退出,从客厅大门走出去准备绕到厨房里去。天已微黑,见卡车上两个日本宪兵正押着一个双手反绑的年轻中国 女人进客厅来。中国女人披头散发满面是泪,穿的一件蓝布棉袍上浑身灰土,被连拽带搡押着在走。嘴里塞了东西,张着口叫不出声来,只是 “呜呜──”在哼。“老寿星”心里仇恨,想:该死的鬼子啊!该死的汉奸啊!你们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