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纶冰雪聪明,略一思索,已知究竟:“原来你那些口诀,纯粹是拖延时间,等人憋得不行了,只想着呼气,就算疼也不觉得了。”
“这个道理,是我头痛的时候悟出的。人的痛觉感受能力,就那么多。平时你觉得很痛的事情,在遇上更紧迫更强烈的痛苦时,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不过,这个戏法,得练的人对教的人完全信服,一丝不苟地照做才行,一说破了就不好使了。”林之若笑道:“所以像你这样聪明的徒弟,我是不敢收的。”
傅青纶疑惑:“程辉也是一个聪明人,怎么就死心塌地被你给骗了呢?”
林之若道:“其实骗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的愿望。自从上学期你们和钉子打架吃了亏之后,程辉一直愤愤不平,想找回场子。而且,我们离开学校之后,钉子又开始去找唐馨,还和她出去吃过冷饮。程辉要报仇,要保护妹妹,却没有力量,自然病急乱投医。”
傅青纶闻言很是诧异:“想不到还有这么多隐情。这些都是唐馨写信告诉你的?她没说为什么会和钉子出去?”
林之若自知说走了嘴,掩饰道:“唐馨自然不知道程辉的用心。其间的关节,是我自己推测的。和钉子出去的原因,她倒是说了。她对钉子虽然没有什么意思,但也不讨厌他,反正怎么都推不掉,就当是散散心。整天闷在教室里学习,也实在难为了她。”
傅青纶忧心忡忡:“但愿她成绩不要再下滑才好。”
林之若趁机道:“你既然这么关心她,不如写封信鼓励鼓励她。你一句话,比钉子出尽八宝花样百出还好使得多。”
傅青纶蹙眉看着她:“之若,你不是开玩笑吧?”
“怎么是开玩笑?你答应了我要全始全终,帮助唐馨的。”
“可是……咱们班是公用信箱。我和唐馨,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不好吧?同学们会怎么想?”
“没关系。你可以附在我的回信里面。我和唐馨通信,那是天公地道,谁也说不来什么的。”林之若逼视着他:“君子一诺,千金不易。举手之劳,不费你什么事吧?”
傅青纶看了她一眼,干脆地道:“好。我就在这里写。”他取了纸笔,立刻伏案写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写好了,递给林之若:“你看看,这样行么?”
林之若正在把一个玻璃做成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用胶带固定在硬纸板上,并不抬头:“你写什么,是你和唐馨之间的事情,给我看干什么?”
傅青纶想了想,把信纸折上,道:“也好。我放在这里,你回信的时候帮我捎上就行了。”
林之若这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好,为大义不拘小节,干脆利落,这才是真正的男儿本色。”
得她一赞,傅青纶心里暖洋洋的,凑近她身边看她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林之若得意地举起硬纸板:“这是我做玻璃工时顺便弄的小玩意,好多天了,每天实验之后偷空做一点,今天才算完工。”
傅青纶仔细看去,却是用玻璃棒拉成的四个字“日月昭昭”,日月各是一笔连下,看来是用一根玻璃棒拉成,昭字则分了三笔,起笔圆润,落笔纤细,中间平直,间架结构流畅自然,有些转折的地方,只有头发丝那样细的玻璃丝相连,看来很是用了一番心思。他审视良久,知道这几个字,是林之若受众人冷落,一腔郁气发泄而成,不禁赞叹:“亏你想得出来这个玩法。说不定能成为书法艺术的一个新流派呢。”
林之若笑道:“哪里有那么夸张?玻璃棒和煤气灯,毕竟不能像笔和墨那样可以细致入微地控制,勉强连成字就不错了,什么神韵气势都谈不上。不过,这个东西花了我不少功夫是真的。尤其是昭字,为了和其他的字均衡,每一部分都要做得小一点,你看放在这里简单,不知道前仆后继壮烈牺牲了多少玻璃棒呢。好在实验室别的器材都限制,唯独玻璃棒和玻璃管是无限量供应的,而且废品回收,不至于太浪费。”
傅青纶叹道:“只有你这种人,才想得出这种精致的淘气。”
林之若把硬纸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道:“我可不敢跟宝二爷比。人家吃喝玩乐,那是正业。我这个,是不务正业。”她直起身来,道:“不过有一点倒是相通的。我做化学实验的感觉,和贾宝玉读子曰诗云差不多,都头痛得厉害。那些酸啊碱啊的,放火上一蒸,那股味熏得我恨不得晕过去。要不是有这么个好玩的事情,真不知道能不能挺得住。”
傅青纶凝视着她,无限怜惜心痛。林之若避开他的目光,拉过椅子坐下,手支着头,道:“不要怜悯我。不然我恨你。”
傅青纶走到她身边,道:“我哪敢怜悯你?敬佩还来不及。尤其是你这个玻璃书法,我简直佩服之至。能不能送我一套?”
林之若笑道:“好啊。不过不能多,限两个字,还得笔画简单的。”
傅青纶想了想,道:“不如就用你的名字吧?之若,之若,简单明了,含蓄蕴藉。”
林之若赶紧摇头:“不好。这两个字,文不文,白不白,既无出处,也无意义,挂出来你不觉得寒碜,我还嫌丢人呢。”她想了想,道:“过两天就是中秋。中秋最出名的吟咏,大概是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了。不如这样,我就给你做‘千里’两个字,算是我送你的中秋礼物,祝你鲲鹏展翅,一飞千里。”
傅青纶笑道:“你这个礼物太新奇高雅了,我可没你的本事,只能用最俗的方式回报。中秋晚上,我请你出去吃饭赏月。”
林之若道:“好。后天我下午有实验,五点之前应该可以结束。不过得说好了,地点和方式由我来选。”
“没问题。到时候我在楼前等你。”
中秋不是法定假期,学校照常上课。中午放学回来,傅青纶接到于明雷打到宿舍楼传达室的电话,通知他们数学竞赛的结果。傅林二人都得了全省二等奖,地区一等奖,但是没有在省里出线。傅青纶放下电话,颇为诧异。自己数学并不特别出色,这个成绩,可以说是相当理想了。然而对林之若,这却是出人意料的失误。看来这个头痛对她的影响,实在是不能忽视。
和林之若共同参加竞赛培训多年,傅青纶对林之若的兴趣和天赋,可以说了解甚深。物理和化学,林之若虽然学得不错,但不过和自己在伯仲之间,甚至还不如自己努力。然而她在数学上天生的热情和才华,却是自己无法比拟的。她天性喜爱追根究底,思索纷繁现象之后的本质,角度独特,如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却又根植于对数学规律的深刻了解之中,很多自己冥思苦想毫无头绪的问题,她往往有神来之笔,一举攻破。
这样的挫折,对于那样要强那样骄傲的女孩来说,该是一个怎样的打击啊?要不是记起了她下午有实验,不愿意打扰她宝贵的午睡机会,傅青纶就要立刻去找她,尽自己的所能,为她开解。
好不容易等到约定的时间,却没有找到林之若。本来实验结束得晚了一点,也是常事。可是,傅青纶在楼前一直徘徊了近两个小时,眼看天已经黑透,一轮中秋的满月,从最初地平线上温暖的橘黄,变成了柳梢头上冰冷的皎洁,林之若才拎着书包,从化学楼的方向,晃悠悠走了回来。
傅青纶赶紧迎上去。林之若似乎很是疲倦,望了他一眼,抱歉地道:“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我把实验试剂打翻了,只好重做。本来要给你做的玻璃字,也没有弄完,真是不好意思。”
傅青纶关切地问:“你没事吧?是不是头痛造成的?还是,”他犹豫了一下:“于老师中午也给你打电话了吧?”
林之若点点头:“不过,不是那个原因。今天做的实验要用浓硝酸,还得加热,那个味道实在太呛人了。我忍了半天,后来有点晕眩,眼前直冒金星,就把烧瓶碰翻了。”
“浓硝酸?”傅青纶吓了一跳:“那是有强烈腐蚀性的啊。有没有溅到身上?”
林之若举起手腕,袖子滑落,露出一片黄色的不规则痕迹,和周围皮肤的白皙泾渭分明:“看,像不像非洲地图?”
傅青纶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轻抚着那片烧伤,心痛地问:“还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
“实验室老师已经处理过,现在不怎么疼了。”林之若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这一下,紧急事故处理程序算是刻骨铭心,想忘都忘不掉了。”
看着这个倔强得让人心痛的女孩,傅青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之若笑道:“你不是要请我吃饭赏月么,怎么不动?该不是看我的礼物没有及时送到,你就想反悔吧?”
“怎么会呢?你想怎么过,你说。”
林之若想了想,道:“我想喝酒。”
傅青纶颇有同感:“好,那我们去找个饭店。”
“不。”林之若道:“这么好的月光,留在室内太煞风景了。我们买了酒,去北面那个公园里喝。那里不是有一大丛玫瑰么?李白的诗,我最喜欢的就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贴近生活,又洒脱自然。”
两个人果然买了月饼水果和一打啤酒,缓步来到公园。玫瑰花大概是耐寒的品种,居然还有一些零星的花朵,在月光下,娉婷摇曳,仿佛已经知道长冬将至,要展示最后的热情与娇艳。英雄白头,美人迟暮,如果已经知道要白头,要迟暮,而尽力成就最后的壮丽与风情,大概也就是那样子了吧。
傅青纶折了一枝玫瑰,别到林之若的衣襟上:“不怕冷的玫瑰,正配你这不怕痛的英雄。”
林之若低头看看,自嘲地一笑:“也好,反正它也开不了几天了。”
傅青纶开了两罐啤酒,递给林之若一罐:“来,难得月圆花好,管它春去秋来。干杯!”
林之若接过来,和他碰了一下:“说得好!”一仰头,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