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纶道:“怪不得你家里有钢琴。想是你妈妈在你这里失了望,自己跑去学了?”
林之若点了点头,又问:“那你为什么改学古筝了呢?”
傅青纶默然,只是一口口喝酒。林之若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正想转开话题,却听他问:“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林之若愣了一下:“为什么问这个?”
傅青纶道:“你别管,先回答我。”
林之若满腹疑惑,道:“青琉璃色。”
“嗯,超越尘世的颜色。”傅青纶接着问:“你最喜欢的气味?”
“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嗯,童年的味道。你最喜欢的花?”
“雪莲。”
“嗯,孤寒自乐的花朵。”傅青纶望着林之若,悠悠吟道:“谁道高处不胜寒,有人高处成鲜妍。根深不向红尘住,冰为肌骨雪为颜。”
林之若惊诧不已。这首诗分明是自己多年之前写的,连自己也已不能记得完全,怎么他竟然能随口念出?
傅青纶迎着林之若诧异的目光,泰然自若地继续追问:“你最喜欢的诗人?”
林之若心中思索,随口答道:“王维。”
“兴来每独往,盛事只自知。的确是你的风格。你最喜欢的文学作品?”
“西游记。”
“大闹天宫,十万八千里苦行,终于堪破嗔痴,悟空成佛。你这个爱好,很是独特。”傅青纶微笑:“你最喜欢的艺术作品?”
“梵高的向日葵。”
“辉煌的呐喊与挣扎,永恒的渴望和追求。明明是来自阳光的色彩,却积聚成惊心动魄的沉痛与不甘。你虽然五音不全,对艺术却很敏感,能捕捉其中最细微的情感。你最喜欢的乐器?”
林之若惊疑不定,上下打量着他,却不回答。
傅青纶低声道:“是古筝,对不对?你喜欢它,因为它有笛之清亮而无其单调,有箫之沉郁而无其缠绵,有琵琶之慷慨而无其粗豪,有古琴之风节而无其闲逸,有胡笳之凛冽而无其苍凉。”
林之若直跳起来,道:“你,你怎么知道?连唐馨都不可能知道这么多。”
傅青纶微微一笑:“我还知道,你所以喜欢古筝,其实纯粹是听磁带得来的印象。事实上,你从来没有听过真人的演奏,也不认识任何会弹古筝的人。”他顿了顿:“当然,除了我。”
林之若镇定下来,凝望了傅青纶半晌,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杨雪的女孩?”
傅青纶不回答,却抬头看了看月亮,见已将到天心,道:“天晚了,我们回去吧。公园虽然是敞开式的,但是呆得太晚,终究不太好。”
林之若见他紧要时刻,偏偏卖起了关子,要不是实在惊疑,几乎要笑出声来。她心中虽然恨不得伸手进傅青纶脑袋里,把答案生生挖出来,面上却淡然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整理地上的物品,把空瓶和果皮扔进垃圾筒,和傅青纶提了剩下的东西,踏着满地的月光,缓缓走回了校园。
林之若酒量甚浅,又是空腹,初时还不觉得怎样,这时候冷风一吹,便开始头重脚轻,不由笑道:“原来喝醉的感觉是这样的,好像走在云彩里一样,无论脚下怎么用力,也踩不到实地。”
傅青纶怕她跌倒,轻轻扶住她:“这还不能算醉,顶多是微醺而已。醉了的人,没有这么清楚精确的描述能力。”
林之若推开他,道:“我好不容易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你别来捣乱。你见过被人扶着的神仙么?”
傅青纶缩回手笑道:“你再多喝点,还更飘飘欲仙呢。弄不好,还吟诗百篇,创个醉拳醉八仙什么的,文成武就,流芳百世。”
到了林之若所住的楼下,傅青纶立定脚步,向林之若道:“今晚你喝得尽兴么?”
林之若微笑:“尽兴如何?不尽兴又如何?”
傅青纶不好回答,想了想,道:“你回去之后,会干什么?”
林之若道:“干什么都好,总之不能睡觉。你听。”
傅青纶侧耳倾听,二楼酒店的音乐,离着这么远,依然清晰可闻,不由微微皱眉。
林之若道:“今天过节,不闹到后半夜肯定是不会停的了。我等会儿再买点酒,回去吟诗练武,就算不流芳百世,也要酸倒一片才够本。”
傅青纶踌躇了一下,终于道:“我上去陪你吧。”
林之若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眼珠一转,道:“好。不过,你请客请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去买一些酒和点心来,今晚咱们不醉无归。”向傅青纶一笑,不待他回答,噔噔噔跑上了楼。
未妨惆怅是清狂
傅青纶买了东西上来,见林之若把本来放在床头的一张小小书桌拉了出来,上面放了带回来的水果月饼,桌边放了一把椅子,她自己却盘膝坐在床上,冲着自己微微笑,不由得半开玩笑地道:“我怎么觉着有点鸿门宴的架势?”
林之若道:“怎么?胆怯了?”
傅青纶微笑入座:“虽千万人吾往矣。”
林之若给两个人各拿了一罐酒,道:“难怪那么多女生喜欢你,果然豪情慷慨。”她开了自己那罐,向傅青纶晃了晃:“干喝酒没意思。要不,我们比比?”
“比什么?”
“以武会友,显得我是欺负你。我们以诗会友?”
傅青纶望了她一眼,心想以诗会友,何尝不是欺负我,不过他一来性子高傲,二来知道林之若另有所图,不愿示弱,笑道:“怎么个会法?”
林之若胸有成竹:“今天是中秋,我们就对带有月字的诗词,格式韵律不拘,但是字数必须相同,而且月字必须在同一位置上。比如说,‘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可以对‘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对不出来,答的人喝一口。对得出来,出题的人喝一口。”
傅青纶爽快地道:“好。你先说。”
林之若随口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林之若喝了一口,道:“该你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风波不信菱枝恶,月露谁叫桂叶香。”
……
两人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对着喝了起来。林之若虽然腹中所记诗词较多,傅青纶却酒量较好,两个人谁也没有能占了上风,渐渐地都有了醺醺醉意,话也多了起来。
林之若晃着手里的酒罐,道:“有你这样旗鼓相当的对手,真是一大快事。我上次和人对诗,还是上初中的时候,和一个朋友,确切地说,应该是笔友。”
傅青纶知道这一关终究逃不过去,也不接口,只是静静看着她。
林之若自顾道:“那是一个女孩,她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左脚落下点残疾。因为这个原因,她可能有点自卑,总是一个人呆着。但是她特别聪明,看过很多书,博闻强志,见解和学识,都超乎同龄人之上。我们通信大概有一年,话题涉猎之广,简直是无所不至。我一开始和她通信,还带着帮助她鼓励她的意思。后来对她却是深深敬服,把她当成我唯一的知己。每天最大的乐趣,便是收到她的来信。甚至等待的时间,也觉得是幸福的,充满期望的。”
她看着傅青纶:“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两个同样寂寞的女孩,突然之间发现了彼此,并且心意相通的那种感觉。热情依慕有似乎恋人,但是那种了解和和谐,又不是异性之间所能达到的。”
傅青纶道:“相信我,我能了解。”他声音低沉,也许是因为酒意,还带着一丝滞涩。
林之若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可是,初二下半年,毫无预兆地,她就突然消失了。我们那么好,对方的信晚来一天,都焦急得不行。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她一定不会不理我的。我给她写了很多信,都没有回音。每天看报纸的社会新闻版,看到涉及少女的事故,我就心惊肉跳。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不顾她曾严厉禁止,偷偷按通讯的地址找去,谁知道,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那个地址,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傅青纶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的神色,只是低头喝酒。
林之若道:“我设想过无数可能。最荒谬的一种,是杨雪像卫斯理的一个故事里面讲的那样,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电脑。可是,一年多的频繁通信,杨雪在我心目中,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智慧有情感,仿佛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的女孩,别说江城,甚至整个世界上都没有这么聪明的电脑,就是有,它能有人的思想和感情,矛盾和痛苦么?可是,若非如此,她怎么就像空气人一样,突然就无影无踪,连痕迹都没了呢?”
傅青纶依然低头喝酒,心中矛盾万分。
林之若盯着他,道:“你说得出我送给她的诗,我和她讲过的话,一定和杨雪有关系。如果你有难言之隐,我也不会强求。但是,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杨雪,她现在……还好么?”
傅青纶听到她声音微微颤抖,心中翻江倒海,挣扎良久,终于道:“杨雪,是我的表妹。她现在很好。”
林之若并不诧异,望着他,等待下文。
傅青纶抬起头,迎视着她,道:“但是和你通信的,却是我。”
林之若惊得从床上站起来,盯着傅青纶,却说不出话。
傅青纶叹了口气,道:“杨雪最后和你通讯的地址,是江城五中二年十一班,对不对?她最开始写信给你,是因为看了你在江城少年报上发的一篇文章,希望和你探讨关于文学的话题,对不对?她不愿意和你见面,却寄给你一张照片,是穿着白色羽绒服坐在雪地里,你便题了那首雪莲诗送她,对不对?她说她很寂寞,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