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太阳都上头顶了,咋还不开锣呢,”一个青年汉子一手拽着煎饼子,一手托着盒凉果,对身边同伴嘟囔着。
饶是秋高气爽,旁边那农夫打扮的男子也挤出了满头的汗,一边擦一边还说:“快吃吧,听说就连开场的龙套也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名角儿,要是闪了眼没瞅着岂不吃亏,老子出门连水都没敢喝,就怕当中要跑茅厕。”
“可不是,”边儿一人伸过头故作神秘的说,“知道‘三哭殿’唱娘娘那个樊玉娘不?那身段,那气派,叫一个绝,都没排得上!你说台上的人得多大谱?”
“但是我听说苏凤娘跟了个契丹贵人?能让她唱京娘吗?”
“你懂啥?这才叫普天同庆。”
楼下熙熙攘攘,楼上也已经拥得是插不下脚,就连端茶倒水的小二,也不得不让客人互相递一下茶壶,可这三楼上,用山河瓷屏风隔开的一个柱间,却只有两人宽坐其中,取闹市中一分清净。
“圣上亲赐的龙凤团茶,可是一饼千金,我可当不起这厚礼,”身着银丝滚边纱氅的男子一手调弄着雨滴盏中乳绿的浮沫,细长的凤目满意的注视着那如云变化的图案。
“您这不是取笑我吗?”对面的男人谄笑道,“下官知道杜公子不稀罕黄白物事,就好这雅物,若非上赐的茶饼,又如何能入得公子的眼。这圣上面前,还望公子能替下官美言几句。”
杜书彦微笑着摇摇头,“刘大人,我不过是个从六品的散官,您口口声声称下官,岂不要折我的福?”
那官员脸色一变,忙赔笑道:“公子你自然是当的起,当的起。听说中秋宫宴都留着您的位置,这天大的福分,哪是区区在下折得了的。”
“行了行了,”杜书彦放下竹勺,“你的事我记下了,亏不了你的好茶,你先回去吧,让我清静看会儿戏。”
刘绗得了这话,忙千恩万谢的退了出去。门外守着的青衣小厮见他去得远了,才袖着手走进来:“公子,可是走了。”
杜书彦笑道:“别说,刘大人还真有心,今日这地方恐怕是比上赐的茶团还难得。云墨,可别辜负了他的好意。”
“公子,今日是不成了,”小厮颇为难的斜瞄着杜书彦,低声回道。
“笑话,别人倒罢了,柳细奴可是从来没挡过我的帖子,怕是你不用心得罪了柳姑娘吧?”
“公子,别冤枉人,”云墨急得直蹦,“人说是有远处的贵客,实在脱不开身。”
杜书彦一掸纱氅,笑道:“贵人?我倒是有兴趣看看到底是何方贵人。”
“公子,这怕是不好吧?”
“我堂堂尚书公子,谅他也不能把我怎样,带路。”
天河盟(二)()
柳细奴是这芙蕖阁的头牌,京城的贵人都以能请她唱上一曲为荣,这姑娘的架子自然是大,可对杜书彦却颇有情谊。而杜书彦也以红颜知己待她,请她观花唱曲从来都是着人下拜帖恭恭敬敬的请,柳细奴自是未有不应的。所以这回一拒,是勾动了杜公子的少年心性,非要去瞧上一瞧。
芙蓉林畔一汪碧水,将一间雅阁与这喧闹的院落虚隔开来,便是柳姑娘的住所,两三个小丫鬟在池畔掰着馍喂鱼玩儿。
还未走近,已见两名禁军打扮的兵勇守卫在藤花妆成的柴扉前,站得笔挺,一脸无奈翻着白眼,尽量不去打望对面楼上那些花枝招展的歌女们。
这意外的景象让杜书彦顿时冷静了下来,虽说正是节下,官员出入********是为不忌,但因前朝一贯抑武重文的风气,芙蕖阁这种名义上是风雅,其实出了名的趋炎附势的地方,几时又有过武人的位置。
杜书彦心知里面的不是一般人,不便贸然上前,正假装赏花思量着打探的方子,恰好见柳细奴房中的两个丫头挽着手,各提着一只食盒嬉笑着沿小路款款而来。
“翠玉,素绢,怎么不在里头伺候着?”云墨与这两个丫鬟很熟,远远便招呼道。
“见过杜大爷,云小爷,”翠玉甩甩手绢儿,扭腰便拜,“今儿来了贵客,姐姐让我们去厨房弄几个精巧的点心。”
“你家小姐今儿这是个什么客啊?”杜书彦微笑着问。
“说是前儿西北一仗的功臣,进京来是受封赏的,”素娟小心的答道。
“哦,这就有意思了,”白云城之战的武将名单如流水般在杜书彦脑海中潺潺而过,“这位大人可是姓高?”
“正是高指挥使高大人。”
杜书彦打量着门口那两个无可奈何的亲兵,道:“这便是了,当红的人,芙蕖阁岂有不倾力应对之理。”
翠玉心思灵巧,早听出杜书彦言语中讥讽之意,忙婉转道:“姐姐自然是日夜盼着杜公子来听曲,奈何我们飘零风尘,身不由己,不敢盼公子体谅,只求莫要坏了公子的雅兴,便是姐姐天大的福分了。”
杜书彦笑道:“这话生分了,不过是念着节下,带了些时鲜果子给柳姑娘,你且先收着,曲我改日来听就是。”
翠玉谢过杜书彦,命素娟收好礼物,忙捧着食盒进了屋子。
此时,隔着碧纱雕窗,素手调弦,歌声婉转而来,杜书彦便在花架下站着,有滋有味的听起来。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浮华之景,徒应浮华之意,”杜书彦自言自语道。
“可惜知音不在花前,”一个低沉的声音笑道。杜书彦回过头,见一个年纪约二十出头的俊朗青年,立于花架那头若有所思的望着风柳阁,他绣带束发,披着一件青丝流云袍子,那高大笔挺的身姿和眉眼间难掩的风华,让杜书彦不禁心生结交之意。
“阁下能听出曲中之意?”
那男子淡淡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琴中心事,如何为外人道矣。”
“似乎阁下亦深谙此道?”杜书彦的目光落在他袍袖半掩之下的双手,那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和手掌隐约可见陈年的茧,分明是一双武人的手。
“粗通一二而已。”
即使不怀疑这人的身份,杜书彦也很难不担心这双手弹奏的琴音,是否会折磨自己的耳朵。
那人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笑道:“惯看红巾翠袖,君子可还曾记取金戈铁马?”
杜书彦心头一震,但一瞬之后,他已恢复了温文矜持的公子风度,客气的应道:“若言及此,城东梅园青姑娘的琴怕是更入阁下法眼。看阁下不似京城人士,大概有所不知,论琴艺,梅园比芙蕖阁颇要高出几分。”
“多谢指点,”男子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唐突,扰了阁下雅兴,就此告辞。”
“还未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萧远,字燕然。”
天河盟(三)()
有此一节,杜书彦也无心看戏,胡乱吃了些点心,靠在榻上,听楼下歌喉婉转唱着耳熟能详的戏文。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云墨方回来,一上楼就嚷嚷着要水喝。
“暴殄天物,”杜书彦看着他端着茶碗一通猛灌,痛心的说,“你打听到什么了?”
“回公子,”云墨打了个饱嗝,礼数倒还周全,“这还真不好打听。”
“别在这儿卖好,你刚才喝下去那碗茶,可值一两银子。”
云墨吐吐舌头:“公子,您不是不知道,冯老爷子防咱们跟防贼一样,我哪里去给你查武官去。”
“你敢诋毁朝廷命官?”
“……不过我倒是听到一点小道消息……不知确实与否,不敢擅言。”
杜书彦示意他说下去。
“陕西指挥使衙门上个月出了件怪事,说是有两个校尉趁夜叛逃,被射杀在流沙河,因当时高德兴正要启程进京,所以给压下了,没有上报朝廷。”
“叛逃?”杜书彦饶有兴趣的咀嚼着这两个字,“上个月?仗都打完了还叛什么,流沙河,你听说过叛逃不往边界,往京师逃的?这是叛的谁,又是逃的谁?跟我这么久了,听八卦还不会用脑子。”
云墨低着头立在一旁,心头嘀咕到,我怎么知道流沙河在什么地方。
“罚你回去将山河地理记抄写十遍。”
又是如此,想什么一点也瞒不过公子,云墨撇着嘴应了,没精打采的收拾起茶碗来。
“明日去梅园一趟。”
“可是昨儿不是已约下了刘衙内和汪相公在潘家楼品酒赏花吗?”
听到这几个名字,杜书彦轻蔑的一笑,“忽然想听琴罢了。”
杜书彦的马车刚至梅园门前,一个身穿红衣,肌肤胜雪的娇俏女子一步不早,一步不晚的迎至车前,盈盈拜倒:“杜公子,奴家久候了。”
“有劳姑娘,”杜书彦不禁有些惊讶,他并未命人通报,不知这梅园的当家梅儿为何会亲自迎在此处。
“姐姐知道公子今日会来,一早便命梅儿出来候着,可是苦了我了,”梅儿眼波流转,嗔道,“公子好歹命人通报一声,奴家也好准备茶水不是。”
“倒是本公子疏忽了,青姑娘又如何知道我要来?”
“她?能掐会算呗,”梅儿不屑的哼道,脚上紧走两步,一抹红影转过一片梨树林子,消失在一段矮墙后。
梅园与别家酒楼瓦肆不同,既无楼台,亦无厅堂,而是花树掩映间零星十余间小院,白壁青瓦,一条条青石板小路蜿蜒其间,墙角无名小花错落开放,如精巧宁静的江南小村。
杜书彦步入树林,忽觉今日之事想来颇多设计,心中一阵不快,便停住脚步吩咐云墨套车回转。
正此时,一缕琴音,随着轻拂过树叶的微风,飘进了他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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