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此时,一缕琴音,随着轻拂过树叶的微风,飘进了他的耳中。
秋日清朗的风,在那七根丝线的撩拨下,翻飞呜咽,呼啸过大漠黄沙,冰河入梦,渐渐又汇成朴实的一首战歌。
红耳薄寒,摇头弄耳摆金辔。曾经数阵战场宽,用势却还边。入阵之时,汗流似血。齐喊一声而呼歇。但则收阵卷旗旙,汗散卸金鞍。
那男子年少义气的声音唱着。坦荡坚毅,铿锵有力的歌声,如苍鹰破空,涌流入海,撞击着杜书彦笑容深处暗涌的心潮。
迤逦丰华的少年里描摹了千万次的画面鲜活的呈现在他眼前,雄壮和悲凉,英勇与残酷,随着那只手滑过丝弦注下而收,关山一片月明。
“公子,车备好了。”
杜书彦摆摆手,缓缓推开了虚掩的柴扉。
藤枝架下,依旧是那一身流云袍,手指慵懒的拨弄着琴弦,枝叶间流光斑驳,笔墨参差。
“杜公子?”萧远看清来人,一边起身相迎,一边笑道,“莫非杜公子嫌我昨日扰人风雅,今日来个睚眦必报么?”
杜书彦展颜道:“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好名字,好犀利的人品。”
一直立在一旁的青衣女子上前两步,笑道:“青儿给杜公子见礼了。从义兄口中听闻杜公子对梅园赞赏有加,加之公子最近未来走动,青儿料得公子这两日多半会来,便自作主张让梅儿去迎接公子,还望勿要见怪。”
“义兄?看来你们早有渊源,倒是我多话了,”杜书彦笑道。
“哥哥,这位便是……”
“棋中一品,公子贤彣,在下仰慕久已。”
“既如此,手谈一局如何?”
萧远拱手笑道:“公子错爱,在下疏于棋艺,聊为解闷尚可。”一边将杜书彦让入房中。
青儿布置好棋盘,奉了茶水点心,便掩上门退了出来。隔着竹棂茜纱隔窗,屋内落子清脆,笑语连连,不知不觉间日已西垂。
青儿在院中案几置了瓜果冷盘,隔窗唤道:“杜公子,请先用饭吧,要不出了门,云墨要传梅园招待不周了。”
只听门吱嘎一声开了,杜书彦犹自朝内笑道:“燕然,你的棋可确实不怎么样。”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足矣羞煞一干腐儒了,莫非西京的学究们还有脸谈及琴棋二字么。”
萧远懒懒剥着柑橘,摇头道:“未曾想,杜公子也是掷棋推盘之辈。”
“方才是那翠鸟忽然飞来扰了视线,我才一时疏忽落错子。”
“鸟?莫非是蓬山信来,燕然未生仙骨,所以不得而见?”
“那乘我点茶功夫头偷梁换柱的,不知又是哪位散仙。”
天河盟(四)()
两人一路笑闹,也不用劝,早拎过酒壶来推杯换盏,哪里还有半分斯文模样,云墨在一旁伺候着,也忍不住无可奈何的向青儿耸耸肩。
此时梅儿一身艳丽装束,带着四名侍姬,在院门外盈盈一拜,道:“姐姐,高大人定要听姐姐弹琴,几个兵勇正在芜院吵闹不休呢。”
“没功夫陪那些粗人,就说我这里有贵客呢。”
梅儿闻言笑了:“若这能打发,我何苦还跑一趟?姐姐你是笑话我不成?倒不是怕得罪了谁,不过是心疼咱们院里那几盆花。”
“说到花,哎呀,昨儿编花藤的时候劲儿使大了,这会儿子手指头疼。”
“他不是要听琴么?”萧远掷杯笑道,“我待妹妹走一趟罢了,可惜,怠慢了杜公子。”
杜书彦忙道:“若不嫌弃,我愿同往。”
萧远犹豫了一下,道:“只是尚书公子名气太大,怕那高指挥看出破绽。”
“我不过一个散官,他又少在京中走动,哪里就见过了,不妨事。”
萧远似乎有些忧虑的看了青儿一眼,青儿劝道:“无妨,即使有事,我这边也照顾得过来。”说着命人抬过一只箱子:“这是兄长早年应用之物,两位装扮一下,我在外间候着。”说完掩笑而去。
这高德兴规矩极大,即使是单独院落,他仍命人在屋中立了屏风,自己和几个部下在屋中饮酒作乐,而乐工只能在廊下置席,见不着屋内的情形。
梅儿令侍姬将菜肴奉入,自己则在屏风外静静候着,果然屋内静了下来,一个浑厚张扬,微带醉意的声音喝道:“青娘子可给我请到了?”
“青儿姑娘今日不能来,”梅儿欠身道。
“这是何意!”木案几乎被一拍而断。
“青儿姑娘说,将军若是听琴,此人琴艺远胜于她,不亏将军尊耳;将军若是要人,请恕梅园没这个规矩。”
“好大的胆子!”
屋内一片刀环剑鞘声响,几个下属似便要冲出。
“将军可是要听琴?”屋外廊下所立之人淡淡问道,声音里丝毫听不出慌乱。
屋内人大笑道:“好,好,听琴。莫想要糊弄我这个武人,青娘子的琴我是听过的,若是不如,休怪本帅无情。”
杜书彦侧身耳语道:“若他非说不如,你打算怎么办?”
萧远轻抚琴弦,不知在想什么,仿佛没听到杜书彦的话。
月明星稀,借着廊下清光,他随手弹一曲《流水》,似清泉鸣涧,明澈甘洌,这八月微凉的夜风中,顿时有了湿润的苔香。
一曲抚毕,久寂而无声。
“就这样吗,你的技艺倒是不错,”屏风后那声音高傲的说:“教君之清冽凉薄,本帅倒是更欣赏青娘的婉转流畅,如桃花溪流,引人入胜。”
杜书彦饶有兴趣的看着萧远,不知他会如何回答。
萧远左手轻摁弦上,剑眉微皱,忽开口道:“请问高帅此时身在何处?”
那人一愣:“本帅在此,此言何意?”
“很像,但你不是。”
屋内之人隔着绣满竹枝的屏风打量着廊下道士打扮的人影,恶狠狠道:“大胆狂徒,本帅不是,莫非你是不成?”
“高帅怎会不记得三全观之约,怎会连我的琴声……都听不出来,”萧远凄然一笑,忽起身推开屏风,屏后武将大惊,四五把利刃自刺他的咽喉。
“住手!”
榻上之人的呼喝,让这几把刀生生顿住。萧远倔强的歪着头,眼眶微微泛红,紧咬薄唇,勉强支撑出笑容,一身宽大的道袍随夜风微扬,衬得他风俊神秀,用后来杜书彦的话来说,真是无耻得不可方物。
那人尴尬的一笑,拱手道:“原来是高帅旧识,今日高帅身体不便,又怕梅园怠慢了诸位兄弟,才命在下替身,实无恶意。既这位道长与高帅有约,想来高帅必不食言。”
萧远松了口气,道:“我原疑心是歹人冒充,不想竟是伤了自家和气,高帅疑虑过了,诸位皆是英雄,梅园怎敢怠慢。梅儿,还不过来斟酒赔罪。”
梅儿笑容满面,手托银壶一一斟酒赔罪,几个绝色乐姬在廊下奏乐相陪,一时间春色满园,宾主俱欢。萧远拉着杜书彦与那自称高德兴副将之人喝了几杯,便告辞出来,留梅儿继续在里间应酬。
萧远一边走,一边宽了道袍,露出一身紧扎装束,与听闻侍姬报信候在院外的青儿耳语几句,回头匆匆跟杜书彦告了罪,便要离开。
“燕然如此着急,可是有要事?”
“此乃燕然私事,不便与杜兄细言,还望见谅。”
“这节前夜市通街,游人如织,大相国寺又正在闹市之中,不熟道路的,只怕一个时辰也挤不进去。”
“杜兄多虑,燕然何曾非要夜游大相国寺不可?”
杜书彦袖着手,笑道:“若信得过我,路上有得是时间说与你听,顺便还可带路。”
萧远挑眉道:“既如此,请杜兄上马。”
天河盟(五)()
东风夜放花千树,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各家酒肆高扎彩楼,酒旗招展,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酒香扑鼻,街道两旁,彩女们托着放满酒盏的玉盘,娇声邀路人过来品尝自家的好酒,以求能在明日的斗酒会中拔得头筹。
杜书彦摇着马鞭,如数家珍的一一品评各家酒肆的头牌好酒,一边指着远处四厦三层,彩灯叠照的楼群说:“京城最妙的酒,还是要数潘家楼自酿的囫囵春。”
“这酒好奇怪的名字。”
“这可是翰林大学士王芳之给起的名,据说这酒一下肚,就像是整个春天一股脑儿到了你肚子里,妙不可言。”
萧远佯叹道:“可惜潘家楼台阶太高,我这寻常人一席难求。”
“这有何难,后日斗酒会,我正愁无雅客作陪,若燕然不弃,杜某明日做东,咱们在潘家楼把酒论琴,岂不美哉。”
萧远见他兴致盎然,冷笑一声道:“杜兄还是先说说大相国寺的事吧。”
杜书彦一愣,方想起刚才的事,随口道:“刚才榻下压着一封书信,信角未曾藏好,正被我瞥见落款惠如,是大相国寺的知事僧。若高德兴一开始就不在梅园,那就不会吵闹引人注意,必是见信而去,而这么晚了,僧人不便外出走动,多半是约高德兴去往大相寺。不过,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此僧游方陕西道时,与高德兴来往密切,高德兴也多依仗他打听京城消息,此时匆忙离开,多半是他处有要信传来。”
“你所说三全观之约是?”
“胡诌而已,我恰巧之前听过高德兴的声音,这还是能分辨的。”
杜书彦看了他一眼,戏谑的挤了挤眼睛:“你还知道高德兴有龙阳之好,不然那人也不会如此尴尬,轻易上了你的当。”
萧远转开头,讥讽的哼了一声,再不肯多说半句。
跟着杜书彦穿过几条坊间僻巷,绕过一段微秃的柳岸,大相国寺已在眼前。
萧远在柳前系了马,拱手道:“杜兄就送到这儿吧。”
杜书彦听他语气坚决,也不再多说,道:“后日酉时在潘家楼恭候萧兄。”便自引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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