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在柳前系了马,拱手道:“杜兄就送到这儿吧。”
杜书彦听他语气坚决,也不再多说,道:“后日酉时在潘家楼恭候萧兄。”便自引马去了。
马蹄声渐渐消失于喧嚣的夜幕中,萧远一撩衣摆,足尖微点寺墙,悄无声息的跃入了大相国寺的僧院。
虽然外面的街市上绚如白昼,人声鼎沸,但僧人们依旧早早歇下了,僧院里漆黑寂静,一道院墙恍如隔世。这僧院因只是僧人起坐之所,不像大殿经阁那样有僧人日夜巡视,只有两个小沙弥在院门值夜,此时也已经是昏昏欲睡。僧房虽多,但只有一间还有点微光透出,萧远循着灯光,轻声摸至一间较宽敞的僧房前,舔了窗纸悄悄往里窥视,只见一壮年僧人正打坐诵经,一旁有一僧阖目敲着木鱼,看了半天,那僧人一动未动。
萧远只好退出来,又到客堂看了看,佛寺规矩严格,早早就锁了门,所以只有几个书生模样的在这里留宿,或挑灯读书,或也已经歇下了。他看了一圈,并不异样,只好翻至屋脊的阴影里坐了,心里奇怪,莫非高德兴并没有来大相国寺?自己和杜书彦都猜错了。
远处的大殿庄严沉寂的伫立在黑暗中,鎏金宝顶在明灭的焰光中时隐时现。在那完全漆黑的一刹,似乎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从大殿的柱后透出。
萧远轻踏青瓦,几个起落,悄无声息的落在大殿后,藏身长满青苔的大石缸后,偷偷望向光亮传来的方向,有两个人站在黑暗中低声交谈着,听声音有一个是高德兴,而另一个却是完全陌生的,一名僧人盘膝坐在稍远的台角处,不知是在赏月还是望风。只听那陌生声音说:“……得到消息后,我便匆忙上京了。”
高德兴轻哼道:“做得不错,即使未能截杀途中,就他们两人,又能奈我何。”
“还有一事……高帅此次立下大功,只怕有嫉贤妒能之辈要拿秦凤路冻死军士一事做文章。”
“怕啥,只说是百年难遇的暴雪,冻死几个军士算什么,再说那都统已经战死,这事也查不下去了。”
那人诺诺称是,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那僧人起身念了句佛号,高德兴拉上兜帽,随那僧人沿着墙根的阴影消失在黑暗中,那陌生人也轻手轻脚的,往客堂方向去了。
萧远听他们去得远了,索性靠坐在石缸后,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条,借着月色,可以看出上面潦草的写着几行诗句。他叹了口气,将纸条重新收好,无可奈何的望着青天尽处,一轮朗月。
墨黑一片的走廊远处,传来清脆的木鱼声,沉厚稳重的诵经声随风而来,仔细听来,竟是一段往生咒。
萧远一惊而起,正要翻身上房,只听身后道:“施主请留步。”定睛一看,是刚才僧房中诵经的中年僧人。
那僧人高诵佛号,道:“施主怀藏逝者之物,既今日有缘,贫僧请为施主渡之。”
萧远将那纸条托在掌中,朗声笑道:“大师能渡此人,而那无辜葬身风雪的兵士,又有何人来渡,岂非剥皮噬骨,方能解异乡孤魂之恨。”
僧人接过纸条,恭敬供于佛前,在蒲团上端坐诵经,不再答话。
萧远冷笑一声,自跃出寺墙而去。
待一段经文诵毕,跟随服侍中年僧人的僧人问道:“那人满眼煞气,住持何不点化与他,免得枉生杀孽。”
大相国寺住持,法号法鉴的僧人微微笑道:“自有度他之人。”
“和尚又打机锋,”佛像后一个书生大笑着转出来,朝着法鉴合掌一鞠。
法鉴合掌道:“阿弥陀佛,杜公子一向可好。”
“本指望大师的事,又派回给我了,岂能不好。”
“度人即是度己。”
“可惜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天河盟(六)()
“公子,大清早的曹公公来说,官家传您进宫下棋,”云墨递上漱口的青盐,提醒道。
杜书彦伸了个懒腰:“这不刚散朝吗?等老爷回来了再去不迟。”
“公子您还说呢,大人走时看您没起,还发脾气来着,说叫您少去那些地方,”碧桃一边服侍他穿衣,一边笑道。
“待明年新夫人进了门,公子便不去了,”瑞枝也跟着笑起来。
“行了行了,”云墨忙挥手赶她们出去,顺便关上了门,“公子,你说中秋宫里这么多规矩,官家还有闲下棋?”
“官家自然有官家的意思,不可随意猜测,”杜书彦净了面,坐下来,“对了,潘家楼的帖子可回了。”
“一早便打发人去回了,那边上好的雅间给您留着呢。”
杜书彦点点头,踱至外间桌前坐下,捧起茶来漱了漱口:“可有人回话?”
门外候着的人应了,推门进来,垂手立在桌前,禀道:“今日官家在朝上大大褒奖了西军诸将,高德兴升了副枢密使,加封邺国侯。”
“官家态度如何?”
“是刘公公宣的,官家并未多说什么。”
“那个人的身份查到了吗?”
“萧远,羽林孤儿出身,历任永兴军路某部校尉、河北路某部校尉至马军都统,现任武定砦副指挥使。”
“河北军?那他和陕西道的高德兴能有什么过节?”杜书彦不禁困惑道,接过书信随手翻了几下,点头示意那人退下,一边命云墨端来紫米粥匆匆喝了两口,便备马进宫。
水晶帘在秋日清朗的风中微微晃动,隔着一汪碧水,水榭中的身着赭红常服的男子凝视着下至中局的棋盘,悠闲的玩弄着掌心中的几枚墨玉,似乎并不着急落子。
“爱卿今日有心事,”皇帝斜瞥了对面的臣子一眼,垂眼笑道,“这盘棋下得凝重笨拙,不像你往日风骨,可是那件事没有进展。”
“官家这顶势威严,臣手下着实困顿,”杜书彦将玉子搁下,不由得叹道。
皇帝看他心有杂思的模样,索性将棋子扔回罐中,朝远处静候着的太监曹德让一招手,不时,便有宫女奉了桂花玉脂糕、蜜橘酥酪等点心并几样时鲜瓜果上来,将棋盘收了,退到水榭外伺候着。
“你报上来的文书朕看过了,秦凤路是要多安插些人手。至于兵部的事情你到底不熟,就交给冯瑞慈办吧。”
“臣遵旨。”
“听说你最近和一个西北军的校官走得很近?”皇上拾了一只橘子缓缓剥着,随口问道。
杜书彦心头盘算,不知是何人所见,忙起身回禀道:“实是偶遇,臣听说此人远赴京城,忍不住夸耀京中胜景,带他逛了几处热闹,还望官家恕臣轻狂之罪。”
皇帝摆手一笑:“才见杜卿端方几日,又显出原形来,坐下吧,此处并无外人,不用这般礼数周全的,没得招朕烦心。”
杜书彦又陪着吃了些点心,闲谈近日京中几桩妙事,顺便提到在梅园偶遇高德兴一事,只是将萧远一节略去不提。
“他倒是风雅得紧,朕在西北路时怎么没看出来,”皇上兴致颇好的取笑道。
今上潜邸之时,曾在西北沿边任过监军,这是南朝开国百年从未有过的。当年都说是先皇不喜今上雄壮尚武之风,所以让其远离京师,等将来其兄即位,做个太平将军罢了,到如今,自然说成是先皇韬光养晦,着意培养储君,待来日一扫前朝岁币之耻。
“高帅曾在西北路供职?臣如何未曾听闻。”
“他早年曾任一路转运提点,不过一两年吧,”皇帝顿了顿,“仿佛无甚大战,杜卿不知亦不怪。”
皇上此言如月透雾霭,杜书彦心中仿佛明朗了些许。
提到这段往事,似乎勾起了皇上许多愉快的回忆,说了几桩当朝将帅无伤大雅的笑话,直到曹德让来禀报太后请官家过去叙话,恭请皇上更衣方罢。
杜书彦叩送皇上离开后,便要随小太监出宫,又有皇上的贴身太监匆忙赶来,传口谕道,官家今日大悦,特赐桂花酒两壶,又赐杜书彦晚间宫宴御前奉酒。杜书彦忙叩谢天恩,匆忙回家更换官服,准备赴宴。
金桂稠酒的浓香还在衣袂间缠绵不去,端坐官家身旁的姐姐那珠帘遮不去的幸福笑容仿佛尤在眼前,杜书彦坐在书案前,给自己点了一碗茶汤,流云般的浮沫在茶色上聚成一句宫词,又缓缓消散。他知道官家赐他奉酒的深意,可让他近近的与贵为贵妃娘娘的姐姐见上一面,更让人知道当今对杜家圣眷浓厚,催促着他往炫目却危险的深渊一步一步走去,如临弱水,唯待覆顶。
不知杜大人把独子送到最不受宠的皇子身旁侍读时,是否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官家将亲临金明池观看水军演习,京城万人空巷,此时围墙外嘈杂的车马已过尽,唯留几声秋虫的悲鸣。知道杜老尚书已随驾侍奉,杜书彦索性衣服也不换,揽一件半旧金碧丝绒袍披着,借着蕉叶间几缕日光,一件一件的翻阅着书案上的文书。
天河盟(七)()
“跟着王公公去陕西查高德兴的人来回报了,”云墨看杜书彦翻到此项,忙禀道。
杜书彦点点头:“王庆余跟官家说了什么?”
“大抵是说虽有小弊,未见大错。”
“哼,这王庆余好狡猾,前儿晚上就回来了,居然昨晚才面圣,真够胆大。”
“这事可要呈进?”
“此时不需理会。高德兴私贩军资,又为掩盖罪行害死神风军都统的罪证,确实都被销毁了?”
“还在将军府的俱已被销毁,那些带出来的,多半也亡于流沙河。”
杜书彦苦笑道:“所以刻在竹简上还是有好处的。今日还需进宫面圣,不知如何应答,难道让我也如王太监般搪塞了事?”
云墨听闻主子语有怒意,忙垂手立到一旁。
“罢了,这高德兴实在狠辣,若他杀敌能有杀同僚的手段,西贼何愁不平。”
因金明池风大,皇上阅毕演习赐百官随意游赏,便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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