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霸颔首道:“不错,望霜楼的确不能算。只是老夫给徒儿的一份礼物罢了,霜儿,你可喜欢为师这份礼物?”
在他人看来,望霜楼便是他对秦霜的重赏,但在雄霸自己,哪怕秦霜一丝功劳也无,他也会将这座特特为爱徒所营建的新楼赠给秦霜做为新居,所表达的自然不是做为天下会一帮之主对于属下的表彰,他要的,自也不是寻常就可得到的忠心。
听得雄霸询问,秦霜即时道:“师父,我很喜欢。”已经说过一次,再说一次对她也毫无难度。而喜欢又算什么?以前她不轻言喜欢,现在却是简单,先喜欢,再毁掉,这个过程也许无聊,但总是不沉闷。
雄霸听文丑丑转述过,再听秦霜亲口说出,依然十分开怀,笑道:“只要是霜儿喜欢的,为师都不会吝惜。那么,霜儿还想要什么?”
秦霜所立的功劳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堵上了帮中众人的嘴。若依照雄霸本来的心思,无双城之亡本就是铁板钉钉的事,秦霜打乱计划的出手,所表现出的惊天能力,反叫他心中似是多了一根刺,连扫灭无双城的喜悦也减了几分。
但数日下来,听文丑丑说,这些时日,秦霜一直在望霜楼休养,几乎是足不出户,与所有人的交通一概隔绝,便是步惊云,也只是刚回来那日同行,此后再无来往。
雄霸心中隐隐生出几分愧疚,既觉秦霜虽然灭掉无双城,但亦身负重伤,他又何必再去猜度爱徒的能力。又不知是否爱徒亦是窥知到自己的心思,主动低伏,以便让他释怀。想起另外一个一直频频和他闹别扭,丝毫不体谅他一片苦心的人,雄霸更觉得对这个贴心徒儿有所薄待。
至于步惊云和聂风,雄霸自有盘算,虽然只是为他打下铁桶江山的战斗工具,无双城灭亡之后,似乎作用稍减,但江湖风波多多,难说哪日又有需要,二人仍存在高度利用价值。
何况,随着天下会吞下无双城后,徒众越来越多,势力愈来愈大,内部结党的隐忧也覆渐次浮出水面,他虽然素来喜欢独揽大权,以严厉手段将所有徒众集中管治,但精力亦非是无限,分权管制势在必行。
而帮中除了文丑丑管理细务,便是数年之前为秦霜所建的天霜堂。这一堂在天下会早期崛起之际,曾在秦霜的统领下,为天下会立下汗马功劳。
随着他先后收下步惊云、聂风二徒,对外征战的事宜,归了风云,秦霜渐渐退隐于暗处,天霜堂也黯淡了光芒,但依然保持构架完整,运转有序,为帮中培养了众多精英,仍是帮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考虑到不能在明面上表现得过于偏心,亦是平衡帮内势力所必需,步惊云和聂风分别独立建堂也是势在必行,亦可算是这次二人所立功劳的筹赏。
但秦霜这次所立功劳之大,在三人之中可称为最,又该如何加赏?难道真亦要公告天下,立秦霜为天下会的继承之人?
这个想法刚一浮起,便被雄霸按下,他虽近知天命之年,但自觉精力充沛,近来修炼三分元气又有突破,又灭了无双城,正是一展平生抱负的时候,怎肯平白被人分薄了权力,哪怕只是名义上也不行。左右他离大限之日尚早,不必过早考虑这个问题。
而他更了解爱徒心性,外表看似温顺,惟一旦决定的事,绝不改变,骨中更有一种烈性、傲性,惟是美玉,不同瓦砾。其志从来不在天下会之中。从前或许还未曾察觉,但经过无双城一战,雄霸已经很是明白,清心寡欲,轻情重恩的反面便是冷漠峻拔,铁血无情。人不负她,她便不负人,亦可说,人若是负她,她亦绝不会手软,若是逼得紧了,无双城原址处的一片空白或许便是最好的范示。
不过,雄霸自认对秦霜仁至义尽,定不会出现这一幕,此际不过是藉着话头,想要再一次确定秦霜的心意罢了。
“回去睡觉”四个字险险到秦霜嘴边又咽下:“师父为霜儿想得已经十分周到,霜儿想不出还有什么想要的。”
眼眸微微垂下,掩住一瞬的怔然,这样的说辞,如同本能,是真实的想法,也是因为知道对方想听。
这里不是……这里是天下会,眼前是师父,是长辈,不是那个嬉闹无忌、想到什么都可以说,想到什么都可以做,可以无限放肆的……而那样的人,是真的有过,而不是她一厢情愿的以为吗?
秦霜的回答并未曾超出雄霸预料,满意地一笑:“好,霜儿若是想到了,一定要告诉师父。”
再次试探所得到的结果终于让雄霸暂时放下心,这还是他的霜儿,无论她表现出什么样的奇异,对别人的态度怎样,对他,终还是未曾改变……
第296章()
宴饮便是叫人开心,却不知道雄霸之外,有几人笑得真心?
步惊云是从来不笑的,聂风虽然含笑,却因为心事只是勉强而笑,而文丑丑,涂满白粉的脸总是在笑,却是赔笑,因雄霸的喜而笑,为雄霸的怒而惧亦要笑……
但纵然是各怀心思,只要雄霸心情好了,堂上的气氛也即活跃,因为这本就是以他为中心的地方。
惟一不受影响的也许是秦霜。因为庆祝的名目亦含着她一份,不似往日般开场不久便即退席。她并不如何喝酒,亦不如何开口,甚至连旁人看她时,便会自然浮起的笑意也不似往日般挂在唇边。
笑,对她已经不再是必要。
但奇怪的是,便是时不时便会看秦霜两眼,担心这种场面让她不适的文丑丑亦渐渐不觉得她与席间的气氛不合,堂下众人甚至渐渐淡忘了她的存在,沉浸在觥筹交错之间。
而雄霸但觉得秦霜今日表现备见熨帖,无论是静是动,一言一行,无不是他想听想见,叫他格外开怀。忘怀之下,不觉已是酒到半程,雄霸终于发现秦霜露出一点精神不济。方才猛然省起,这次秦霜陪坐的时间已经大大超时,不免显得他做师父的太不体谅,忙开口促她回去。
秦霜亦不坚持,拒绝了雄霸要人陪送她回望霜楼的提议,眼眸在席间转过,这一次不在步惊云处停留,转身步出了第一楼。
弃道从武,无人清楚知道她为此付出多少。无亲无伴,形单影只,心随世转,不想从俗而行,惟有一意孤行。十数年持续下来,纵然心境中仍残存着几分安平随和,制欲克己,但偏执左性也是难以遏止,愈来愈盛。
对于他人的干扰,格外厌烦,平素也罢了,若有人想要左右于她,转脸成敌,不屈不纵,果决狠辣之处,直叫人疑其无心无情。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非是一人看出秦霜的心境早入狭道,早在数年前,天剑无名便曾担心秦霜有剑无鞘,过刚易折。后来秦霜寻得泪沧海化为剑鞘,稍减几分金晨曦的肃杀;
然而水之柔,驱而下,无常形,又被七情污染。原本无意,慢慢生出的情非但没有使秦霜趋转柔和,反而更多几分喜怒莫测,游移无定。锐不能收,强矫过正,终有一日,行到水穷处,不是坐看云起,而是悬崖绝境,再无转圜。
但生死之际,不能渡是万劫不复,渡过了,又是别有天地。峰回路转,再回来,心境已经是天差地别。
由于身体缘故,天下会中的宴饮她未曾参加过多少,但她在冥府前半程挣扎奋战,后半程锦绣繁华,种种尝遍,此中转折,与有一位密切相关。
那一位表面温柔多情,内心嗜欲重杀,耐得寂寞,亦极喜欢热闹。战时狡诈多端,坚韧不拔,闲时呼酒会宴,声色歌舞,无所不为。而但有可能,便喜欢邀秦霜一同参加。
身处现世,秦霜已不记得是怎样由拒绝到答允,又是怎样由有趣到厌烦,直到最终断绝……
是不喜欢的,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但也非是无益,她从前的高高在上是孤冷的,对于人群因为过度陌生和会受到情绪感染而隐然有惧,现时的她依然远离众人,但她却知道了什么是王者的孤高,王是在上的,然而王也是近人的。王是受人奉承的,然而王也是要取悦民众的……
她依然抗拒且对那王者之尊多了一层轻蔑,然而她也知道了如何置身于人群之中而不显得突兀。也知道了如何不影响自身也能令旁人开心……这些不需要有人特意去教,只需要耳目濡染。而这些也不需要记得,只要放空思绪,便自然知道如何去做。
随波逐流,又怎会比独立特行更难呢?
山风吹过,秦霜原本平稳的步履骤然一晃,清明的眼眸也浮出几分迷惘,伸手按住额头,只觉得一阵又一阵难以抑制的眩晕……罕有地停顿了一息,方才了然。
这是,醉了!
醉,对于她来说无疑是陌生的,且不说她本就示之以体弱,罕少饮酒。身负泪沧海,酒,其本质也不过是水,饮酒与水也无多大区别,只要她愿意,甚至可以上演一出千杯不醉的惊人好戏。
但现在不同了,神魂尚未与身体贴合,五行之力又在先前的无双一战中消耗一空,苏醒后,也没有特意去恢复,甚至还有些压制。如此,虽然只是应景喝了两杯,但酒意却是全然为这具身体所吸收、承受。
所以,她竟然,前所未有地,喝醉了!
醉也不会令她失态,这身体虽弱,但也不至于一杯即倒,甚至她还能感觉不对后,调整一下便即可以重新笔直而行,除却因为发热可能带来的比平常更为鲜艳的颊色,外表上叫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亦不是全无影响,身体和思绪仿佛分成了两个部分,产生一个念头,身体总要停一停才能做出反应。而种种念头纷至沓来,却没有一个能准确抓住。
自顾笑了一下,这算做什么?
好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
信步而行,不想回望霜楼,在这个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地方,还有何处是曾经所熟悉的?
是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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