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怀中的白狐放在地上,而后上前一步作揖,恭敬有礼道:“小女子施央,前来求医。”
闻言,陶予眉角轻佻,凌厉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打量着她。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外界之人,但这丫头看上去还是蛮入眼的,她身高六尺有余,身子被宽松的斗篷包裹着,只露出一张精致的瓜子脸,帽檐上雪白的狐毛衬得她肤如凝脂,唇如朱砂,眸子虽生着凉意,但自有一股轻灵之气,令人不可逼视。
好一个秀雅绝俗的女子,他不禁叹然。
施央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便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目光,嘴边梨涡浅笑。
片刻,他淡然回道:“你能找到这实属不易,只是,老夫归隐已久,早就忘了如何治病救人。”
“小女子听闻陶医师宅厚仁心,妙手回春,故一路爬涉来于此,若是此时无功而返,世人听去了,岂不是有辱您盛名?”施央一字一句道。
陶予深深看了她一眼,手捋胡须,道:“妙手回春是真,宅厚仁心却是假,老夫救人从来都是看心情,恰巧,今日没心情救人,所以你还是回去吧。”
施央知道他怪毛病又犯了,也不走,笑脸盈盈:“小女子能来到这也是您的有缘之人,您何不大发善心,给我一个机会呢?”
他思衬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会下棋吗?”
“会。”
“好,这有一盘棋,你若能让黑子起死回生赢了白子,老夫便答应了你的请求。”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施央这才注意到他身前的四方桌上摆放着一个棋盘,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对立相容。
她走过去,细细看了几眼,这是一盘即将终局的棋局,白子稳操胜券,而黑子已步入绝境,让黑子起死回生赢白子确实难,但也不是不可能。
陶予见她秀眉微皱,以为她会退缩,谁知过了片刻,她竟在榻上盘腿而坐,面对着棋盘道:“我若是能执黑子赢您,您可得答应我的请求,不能反悔。”
“那是自然。”他自恃棋艺高超,少有对手,如今这小丫头居然敢接受他的挑战,他突然来了几分兴趣。
接着,便是一场手起棋落的无声战争,黑子虽步入绝境,却也因为几个妙招绝处逢生,渐渐有了压制白子之势,它们就像战场上兵戎相见的敌人,你来我往间优劣俱现,谁也不知道谁是最后的胜者。
一柱香后,棋落,局终,黑子胜。
“妙哉,妙哉啊。”陶予拍手称快,脸上笑容满面,与之前严肃的形象大相径庭。
施央微微颔首,而后起身下榻,身后的衣摆摇曳出无限姿态,她道:“之前的请求,还请您答应。”
“老夫定不食言,只是你看上去身体无恙,并不需要诊治。”
“我是为他人前来求医的。”
“哦,谁?”
“韩师师。”
闻言,陶予微微挑眉:“可是帝都韩府韩战霖之女韩师师?”
“正是。”
他手捋胡须,眼睛不经意地向里间的屏风处瞟了一眼,眼神透露些许玩味。
“你是她什么人?”
“无谓之人。”
施央的嘴边抹过一丝轻笑,刹那间,陶予从她的眼里看见了无尽的萧索之意,便也没再追问,只是道:“明日老夫便下山去韩府。”
“如此,甚是感谢。”施央双手作揖,又道:“日色渐晚,恕小女子告辞了。”
“不送。”陶予看向她的眼神里透满无限深意。
接着,施央便走了,留下一抹倩影,风姿卓然。
她走后,陶予起身踱步到桌案前,伸手往紫砂观音熏炉里添了添香料,房间里的熏香味顿时浓了几分。紧接着,他薄唇轻启,戏谑道:
“没想到还有人来为你的未婚妻求医,你这未婚夫当得也太不称职了。”
第三章 宿命()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妻?师傅,您老人家是隐居久了,消息也不灵通了。”
一个低哑磁性的声音夹杂着轻笑声响起,与此同时,从里间的屏风后走出一个身影,那人一拢红衣,似极了天边的朝霞,火热且张扬,周身仿佛有万马奔腾之势,轻狂无比,再细看那面容,真真是鬓若刀裁,眉若墨画,眸如瀚海,比那日月星辰还要耀眼几分,此等少年,天地间难寻第二。
“当年你娘和她娘给你们指腹为婚时老夫可是在场的,怎么,你想悔婚?”
“那是大人间的戏言,作不得数。”说话间,少年已来到厅堂里,他停步在榻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棋盘上的黑子,眼放异彩。
陶予移步到他身旁,同样看着棋盘,道:“她居然能让你的黑子起死回生,真是妙哉。”
“我以为我的黑棋已无路可走了,她的下法确实是妙。”
“方才,你应该出来认识一下她的。”陶予颇为惋惜。
少年轻笑一声,眸子里的神情意味深长,只听他道:“来日方长。”
陶予似乎懂得了什么,捋胡大笑。
屋外,阳光更盛了。
此时,刚走进桃花林的施央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她下意识的回头,竹屋已消失在视野中,入目的只有皑皑白雪。接着,她用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那乱了节奏的心跳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有什么特殊的征兆。
也是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宿命之轮,在这个时候就开始转动了,从此便是羁绊一生,快乐与痛苦并随,谁也逃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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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前,施央终于回到韩府,林素璎在知道她不仅安然无恙归来还成功请到神医后,震惊之余凝重万分,直觉告诉她这丫头不能留。
回到房间后,施央直接瘫在床上,走了一天的山路,此时此刻是真累了。恍惚间,她又想起前生的事,陶予是她十岁时机缘巧合认识的,那时,她在凤鸾山迷路,不小心掉入猎人的陷阱,他采药时发现了她,将昏迷的她带去竹屋治疗,她虽然伤好后就离开了,但后来时常会回来看他,她给他讲外面的新鲜事,他教她下棋,久而久之,他们熟络起来,时间一晃就是四年。后来,她邂逅了韩洛,被爱冲昏了头脑,便再也没去看过他,想到这,她心里只剩下悔。
想着想着,她慢慢入睡,梦中,桃花林里桃花灼灼,她的笑映在桃花间,无比绚烂,那个白衣少年越走越远,她却没有一丝惆怅,是的啊,她终究放下那份爱慕了,从此与君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翌日,陶予如期而至,他依旧一身明黄长衫,白发散散地披在背后,风灌满他的衣袖,使他看上去像乘风欲去的仙人,自有一种飘逸之姿。
陶予在给韩师师把脉后仅仅开了一张药方,说她若是按时服药,不出三日即可痊愈,老太君当场喜不自禁,只有林素璎半信半疑。
一大清早,施央便提着篮子告假出了韩府,她只身一人去了城东的安陵山,那里,有林知霜的坟墓,而今日,是她的头七。
山上,薄雾笼罩,施央行走在林间,露水打湿她的裙角,沾湿她的发际,她的眸子被雾气晕染着,竟清明异常。大约走了半刻钟,她来到林家慕陵,慕陵里灰白的墓碑像冰冷的獠牙,无处不透露着苍凉气息。
“爱女,林知霜之墓。”
她在碑前伫立,然后伸手,指尖处传来的微凉感让她心脏紧抽,突然,她瘫坐在地上,像被人扼住喉咙,呼吸仓促,泪,从眼角无声滑落。她以为她能承受,可是在亲眼见到自己的坟墓后,往事历历在目,心里的防线瞬间崩塌。
哭了好一会儿,她才起身蹲在坟前,从篮子里拿出香烛和祭品,将它们摆好后便开始烧纸钱,火焰闪烁着,忽明忽暗。
“唉——”
突然,林间传来一声叹息,像是幽谷里的鸟鸣,凄凉悠长。她马上起身,敏锐地环视四周,大声道:“谁?!”
接着,有脚踩枯枝的声音响起,她望向声源处。只见薄雾中,一个颀长消瘦的身影缓缓走出,那人一袭白衣,仿佛与日光融为一体,却比日光还要耀眼。其气质如竹,行走间若仙人扶风,衣踞蹁跹,自是气宇非凡。而他的五官在薄雾里渐渐清晰,黑发如墨,眉眼如画,分明俊美如神袛。
施央在见到他面容的那一刻心跳就漏了节拍,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
是他,韩洛。
重生后,她有想过与他重逢的场景,也许是在韩府,也许是在街上,却没想到是在自己坟前。此时此刻,她竟有种逃离的冲动,可双腿像灌了铅,沉重不已。
韩洛迎上她的目光,褐色瞳眸紧缩。眼前的女子虽一身素衣,粉黛未施,但有种说不出来的美,肤如凝脂,面若白玉,拥得一世芳华,而她深邃似寒潭的眸子里似积着几丝幽怨,令人见了不免怜惜。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大抵是如此了。
他走到她面前,还未开口,却见她慌忙低下头,双手作揖道:“奴婢见过大少爷。”
“你是府上的丫鬟?”他微微一讶。
“正是。”
此时此刻,她只能用施央的身份去面对他,就算心里有万般的不情愿和恨意,也要压下去。
他看了看坟前的烧纸,又看了看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眸子微闪。“难得你会来祭拜她。”
“大少奶奶待我有恩,今日是她的头七,奴婢理应来祭拜。”顿了顿,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又道:“大少爷这不也来祭拜了嘛。”
她下葬的那天他人在咸安县未能回来,昨日,他连夜赶路,终于在今日清晨进了城,他叫奴仆带着行李先行回了府,而自己来到这里,就是想来看看她。
施央见他沉默不语,顿时心如刀绞。
半响,他上前一步,在坟前蹲下,烧着纸钱,火光映得他面目深沉。施央看着他宽阔的背,心绪混乱。没错,她是恨他的,可为何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竟无限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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