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还未出完,前头的黄包车却顿时折回来,颠颠簸簸一番后,在那后生跟前停下。他一时怔窘,先前那些骂人的狠话竟一句也说不上来,张着嘴半响依旧鸦雀无声。
“对不住了,这账算我头上。”发话的人声音柔若和风,又似初生的雏鹂鸟般娇俏动听,可眼前分明是一身男装。他微微欠腰想要看清楚关雪的模样,可惜那把薄脆的油纸伞垂得太低,只能依稀看到她下鄂一道尖削的轮廓。随即,一袭苏格兰格子纹衣袖伸过来,暴露在外的一段粉腕白若凝脂,两指间夹着一张钱票,柔软地扬在半空。那后生迟疑着接过,刹时生出一种萌动的情素,不过恍惚间,那辆黄包车渐已走远。他呆呆地望着那纤弱的背影,心中竟不知是*,还是不舍。
只觉得方才那一幕雨中邂逅是如此的熟悉,熟悉的对话,熟悉的两抹身影……
付了车钱,关雪拍落衣衫上的尘土,便大步流星地跨入了“芸华堂”的门槛。那黎医生是位已迈不惑之年的女中医,留洋学医归来后便开了这家药铺,一直居此芸华堂就医,虽为女子却为人仁义正直,早些年还随军当过战地军医,如今梁上那块篆刻着“悬壶济世”四字的牌匾便是当年傅老司令生前亲笔所书。
她一步入来便闻到浓厚的中药味,那药铺伙计显然对关雪的一身男装打扮早已司空见惯,二话不说便领她到后方去见黎医生。一路走进去,见前方来此抓药的客人并无发觉她的女儿身,默然侥幸,微弱呼了口气,心里端详着,旁人眼中若看到如此花枝招展的女子来此处就医,莫不是要将满身恶疾与妓娼双双关连在一处了?虽为一妓,尊严却不可弃,因而选择以男装示人,正巧能避免落人口舌,反倒颇为稳妥。
楼道内窄而静,一双光革皮鞋啪嗒嗒作响,极似西洋挂钟里放大数倍的针走声,眼见那些刚从看诊室里出来的病人迎面走来,关雪身子一侧,稍稍拉低了顶上的绒线帽沿。那药铺伙计止步门前,轻声敲了三下门,算是打过招呼,随后转身又向她交代一句:“黎医生还在看诊,雪菲小姐请稍等。”说罢便敞开一只手来,招呼她坐在看诊室内靠壁而置的一张桐木坐凳上边。
这个时分离午饭忒早,来看诊的病人自然颇多,个个精神不济地堆坐成列,十几个病秧子相貌虽不尽相同,摆的却是同一张愁眉苦脸,似极了西洋百货橱窗里头花花俏俏的陈列品,比那戏班子里演的丑旦还要滑稽。
她不觉“哧”地笑出声来,惊得忙抬起手掩住口鼻,四下里似有烟气缓缓掠鼻而过再渗进手缝,忽重忽轻,余香黯然,任她如何挥袖亦消散不去。她心底酥酥麻麻,耳根子都似要生出虱子来,只觉烟瘾难耐,一只纤手虚弱地扶着衣领口子,呼吸急促而沉重地喘起粗气。
灯光昏暗如午后,一缕雨后初晴的曦光骤然蔓入窗来,凑巧在壁上零落成影。一眼瞟过去,那细密的壁缝中竟有两只墨色蝼蚁在比划拳脚,她平日素爱洁净,眼里容不下一丝污垢,忽尔绽开笑意,竟一时压下了烟瘾,只伸出去一节玉指,便已将它们双双摁碾成玉碎粉末。
恍惚间,忽听见这般戏谑的一句话:“好狠心的女子,不过……我喜欢。”
她蓦地回过头来,身侧的男子正翘腿而坐,一身裁剪得体的格纹衬衣光鲜明亮,两指并拢夹起一支雪茄,目光桀骜深遂,只玩世不恭地凝视眼前这双瞳孔,烟雾朦胧映出流光溢彩。
平日里对于诸如此类借故搭讪的登徒浪子,她向来不屑理睬,只觉他们连那潇湘楼里肯花真金白银来寻欢作乐的高位官爷亦及不上。但当前这个男子竟能一眼识破她的女儿身,黑亮的眸子里目光如炬。
她心中一紧,正要开口,忽隐约听见那黎医生道:“司令夫人的病是旧患,加上当时伤口处理欠妥,以致受寒成虞,长年卧病在床。如今连国外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我也只能每月开些止痛药稍微减轻夫人的痛楚,这些药若吃完了就下月再来取吧。”
对坐的女子一脸忧色地点点头,欲要起身,那黎医生仿若想起什么来,又叮嘱道:“替我转告司令夫人,这鸦片虽可以迷乱神智暂缓疼痛,到底是药三分毒,更何况那根本就是毒药。若长期吸食,华佗再世也无药可医。”
那年轻女子面容乖伶,两条梳得油亮亮的麻花辫子安然垂至肩前,碎花布衣,分明是一身侍女的头衔,此时却眉目嵌忧,沉默着接过黎医生掌中的药方子,转身便随那小伙计到前堂药柜上去取药。关雪脸色微变,眼眉间略见窃喜,心中斟酌了几分,甄茜久病难愈向来是傅作翊的软肋所指,常言急病乱投医,他们这一番闲谈,若能投机取巧,可是为她提供了入住司令府的最佳门路。
身侧的男子见关雪瞧着方才出去的小丫头暗然出神,一双澄若秋水的凤眼美目里眼波流转,细眉如垂柳间隐自颦蹙,好似在思量着什么,抬手就往她额前敲上一记爆栗,笑问:“坏女人,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关雪骤然吃痛地捻着眉心,却也不敢作声,生怕旁人看出端倪来,心中厌恶,自然不愿招惹他,只稍微侧侧身拉开了距离。
那黎医生摇着铎铃,唤道:“下一位。”
关雪应声走过去坐下,却依旧不肯拿下帽子。黎医生明白她此举的用意,只沉默着替她把脉,又拿了耳探去听她心跳,说:“只是小感冒,不过也得多担待些,把烟也戒掉吧。”
她拿指甲轻轻刮着桌面的木屑,悠悠地开口,听着倒像是说给自个儿听的话:“我何尝不想戒?烟像思念,越是迫不及待想戒掉越是念念不忘……”
话音犹未落,几下啪嗒嗒的皮鞋声响起,她回头一瞧,方才的位置已经人去座凉,再回过头来时,黎医生已经开好药方,微微笑道:“你那是心病。”
她默默一怔,微略垂下目光,那一页薄纸微微泛黄,只廖廖描摹着一行秀字: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第一章】(3)一目温柔一目忧
【第一章】(3)一目温柔一目忧
夜凉如初,清风袭深苑,败落桐叶朵朵,听那楼头残钟声,我方知润秋已近。一泓明月破云来,映得池中鳞光盈盈。今儿个晚上,星光如同荷珠一般清凉,月光宛若离歌一般忧伤。
盛京街头还有年过半百的老倌儿在敲铜打更,虽才午夜八点,司令府上已是星罗密布的岗哨,那般戒备森严的枪林弹荷分毫不逊色于屯守战地。站台刚换上一批守夜士兵,因着四下里万赖俱静,原本万分紧张的军心亦稍微有所放松,此时站台壁上映着摇曳的光,原是门前一名犯困的小佣兵举着毛瑟步枪在摇摇欲坠,忽尔听见前方纷沓而至的脚步声,猛地清醒过来。
不过是转眼瞬间,众戎兵便已经簇拥着一人自楼道那头过来,却在临近门前突然停住,那为首的军官挥挥手命令一干人等下去,叶晓阳立即“啪”利落的一个立正姿势,颔首道:“是!总司令。”转而便回过身来,命令所有士卫兵卒各自回岗,待傅作翊上楼后,便自个儿在楼道里来回地俳徊踱步,随时等候总司的传令。
一路走过,骑楼廊道两侧的西洋壁灯银晃晃地打落下来,硬是将他脚下一双黑皮马靴踱上一层眩目的晶莹埕亮。那傅作翊顿足门前,稍微压低了声音,敲着门唤了一声:“甄茜?是我。”许久,门的另一端依旧是鸦雀无声,他不由得蹙起眉头,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小茜,是宜生,你可睡下了?”
傅作翊轻微推开来一道门缝,偌大的卧房内还亮着壁灯,柔和如丝般罩着四四方方的地板瓷砖,米白的纱帘底下坠着一颗颗精致的毛线绒球,窗半开着,吹得绒球四处摇曳,极似那白瓷壁上的西洋摆钟。
傅作翊轻叹一声,推门进去,他将脚步放得极轻,一步一步迈到那张蕾丝绒床前。见屋里连一个服侍的丫头也没有,他嘴角一沉,隐隐皱着眉,脸上变得阴晴不定。床上的人儿呼吸极微弱,如同酣梦中的初生婴孩,那张动人心弦的脸却掩不住单纯的懵懂。如瀑的乌发微卷,一簇一簇柔软地泻下枕心,她细眉微蹙,鬓角处泌出了豆粒大小的密汗,身子纤弱得好似随手这么一搂,便会折断腰肢,苍白的双唇亦瑟瑟发抖,濒死般的喃喃声宛若梦呓:“宜生……宜生……”
傅作翊心中赫然,随后又渐渐化成浓浓的心疼,他情不自禁地倾身在甄茜额前落下一吻,轻柔得好似那荷塘藕叶里一幕情意绵绵的蜻蜓点水,他温热的手将她的小粉拳整个*放置胸前,伏在她的耳畔缠绵细语道:“我就在这里,你要说什么?”
那甄茜嘴角发瑟,额上一摸全是虚汗,紧闭的眸子下睫毛如扇,孱弱地喃道:“宜生……我好难受……我好疼……给我鸦片……我要鸦片……”她原是蓄着很长的指甲,纤纤玉指缀着黯淡的光泽,此时随着一波一波铺天盖地而来的痉挛,连指甲都要陷进掌肉里,只昏厥着誓死攥住傅作翊的军戎衣袖,他握住她的手紧了又松,却冷不防被她这么使劲一咬,锥心刺骨的痛楚顷刻之间便窜及全身。那傅作翊闷哼一声,将手再往她口中挪移一些,斑斑齿痕倏地浮上来,细细密密蔓过指上关节。良久,门外才传过来轻柔的叩门声,傅作翊心下一紧,目光警惕地凝视着那扇槿木门,问:“谁?”
“司令大人,我是碧瑶,给夫人端药过来了。”那道声音细得宛若莺啼,分明是个稚气未卸的豆蔻少女,得到总司令准许后便推门而进,踩着小碎步子走到几案前,将还冒着腾腾热气的中药置于那疙瘩上边儿,道:“这药是碧瑶今早在黎医生药柜上边取的,方才刚煎好便端过来了,这会子趁着热,还是给夫人赶紧饮下才好。”
傅作翊点头道:“我来喂她。”说罢便接过碧瑶手中的珐琅瓷碗,挥手示意她退下去。他舀起来一勺汤药,微微吹凉,便喂上去,那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