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见他如此忠厚老实一个人,却给外国人打工,相貌又不像是盛京人,不由得问:“老师傅不是本地人?”那老裁缝却笑眯眯地低声说道:“可不是么?满身风雨,我呀,从草原来。”关雪心中骤然一惊,电光石火之间便已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裁缝师傅是蒙古人,并且他的出现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替久不相见的二叔传话来了。
她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的,下意识去看那梅龙的神色,他们三人离得忒近,按理说他方才应该亦是听见了二人对话,此时却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而眼下他站立的位置亦经过精心目测,恰恰能够掩住那洋人服务生一人。关雪心里顿时忐忑起来,其实她虽则久不见那李民坚了,却是时时刻刻能感觉得到他的气息,他在自个儿身边布下了天罗地网,而她就像是那蛛网上的飞虫,只会愈挣扎愈危险。她深知自己身负血海深仇,却始终不忍对傅作翊下毒手,因为他曾经救她于命悬一线,因为她对他……
恍惚间,她竟忽觉有人趁着她稍不留神,硬往自个儿掌心塞进去一团书纸,她心中一紧,蓦地抬起头来,只睁着一双眼神复杂的眸子望着那裁缝师傅,嘴角微微瑟动,欲言又止继而又欲,却是半晌说不出半句话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耳畔则是一句温言传过来,话里尚未解意却是另有深意:“已经都照着您的尺寸记下来了,小姐放心,定会‘如期’送至小姐‘府上’。”他故意将后半句语气说得重些,点明扼要,她一时半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心心念念觉得接下来会有一场浩大的噩耗即将降临,她手心里全是细细腻腻的汗,不由得渐渐将手指收拢,却是连掌心那囤纸团也一并攥紧了。
司令府要办喜事,早在几日前便招贴了婚礼启事,那甄茜素来小心谨慎,唯恐此事会节外生枝,又找师傅翻过黄历挑选了黄道吉日,知晓三月之内唯有一日适宜婚嫁,于是日子一定便定在了下月初三,如此一来,张罗婚礼一事便变得极其仓促。关雪自从洋装店出来,一门心思全不在婚礼上,思前想后,就是记着裁缝师傅方才那一句——定会如期送至小姐府上……如期便是在下月初三之前,府上便是司令府,她心中骤然乱成一团,他们到底在谋划何事?到底要在下月初三之前做何行动?
关雪思潮起伏,只觉得所有的事情顷刻间便如同一列疾速的火车,猝不及防地向她奔来,她被那些突如其来的状况撞得晕头转向,她隔着那些朦胧的计策谋略,眼前却蓦然闪过一个念头——纸条。她心急如焚,情急之下正要摊开手中已被揉捏成团的纸块,手却冷不防被那梅龙按住了:“小心耳目,到车上再打开。”此言一出,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日的事他亦参与其中,他巧妙借用了置办婚礼用品的机会,一路将她引至婚纱店,叫她顺利接见了裁缝师傅,如此一来,自己便是已经置身于混局当中,因而,言行举止自然要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街口两侧皆是硕大的槐树,树木幢幢,自然成了再好不过的天然屏障,车子因着沿途停在的人行道,此时又不逢夜幕,无法借助路灯,因而厢内的光线忒暗,饶是如此,一纸摊开,借着对面那西洋发廊的霓虹灯招牌照过来的光亮,仍旧能清晰看见上边儿寥寥几字的接应地址:盛京大戏院。那关雪眉头微蹙,深知这纸团写的分明就是一份情报,她对这一行的规矩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看过之后忙摇下车窗来,随手便将纸条撕成粉碎,猝然往窗外一撒。
无数的小纸片纷纷扬扬落下来,便如同是那六月里愕然降临的飞霜,蒙着无穷无尽的黑暗,绚烂而美丽,隐藏着一招致命的危机,而如今他们汽车驶向的方向将会是万劫不复的炼狱,等待他们的也将会是永无休止的纷争,惨不忍睹的杀伐,濒临死亡的挣扎……
车子的呜咽声在盛京大戏院门外戛然而止,关雪甫一下车便听见院内那戏台上传出来铿铿锵锵的声响,偌大的门两侧皆由伪装成门卫的人把持着,这会子见有人走进来了,忙一手将他们拦截下来:“尊敬的客人,请问您从哪里来?”那梅龙微微错愕,自个儿的任务仅限于将关雪秘密送到接应地,却不知道此次行动竟还设置了行动代号,一时间十分懊恼,关雪恍惚间像是想起什么来,毫无对策之下唯有一试:“满身风雨,我从草原来。”话甫一出,那门卫脸上原有的严肃之色稍稍缓和,很显然,方才的下句她接对了,他身子一侧微微颔首道:“请随我来。”
他们二人只留一人继续在此把守,另一人则替关雪他们在前头引路,因着台上好戏开锣,四下里的灯全熄了,光线极其昏暗,他们一干人等走上红漆甲板,又绕过阴晦的长廊,便可听见那锣鼓声愈来愈近了,铿儿锵儿的,一曲《霸王别姬》的西皮摇板,正唱到:“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那锣鼓升天愈敲愈响,直如敲在她心上一般,她深知那李民坚点这出戏的用意,一颗心不由得突突乱跳着,仅是麻木地迈着步子。长廊的尽头直往上是一处狭隘的木板楼道,她一双流苏皮靴子走在上头磕得咯咯作响,心里头亦是忐忑不安,每一步都迈得极艰难,只能扶着旁侧的扶手往阁楼上走。
阁楼因着建于高处,能极清晰看见底下的戏台,又能远离喧嚣之音,戏院故有人流众多之利,倘若行动败露也可借观众作掩护,迅速撤离,眼下虽不及楼下的阵仗,人手相对少得多,乍看之下,却都是有几分熟悉的面孔,她思前想后到底记不得在哪里看见过。阁楼上宽设了雅座,梁上挂了一盏红灯笼,昏昏沉沉地罩下来,映得圆桌儿上的高粱酒红红隐隐,便像是施了薄粉的女人脸颊,叫人忍不住一亲香泽。那李民坚在此已经等候多时了,这会子察觉到阁楼上的动静,便知晓是他们来了,却是默不作声地抽着烟,只是轻轻拿手指叩着桌面儿,示意他过来坐下。关雪惴惴不安地望向梅龙,他却是点点头蓦然拽住她的手,半拉半就地牵她着走至桌前。甫一坐下,那李民坚便呵呵一笑,笑逐颜开地恭贺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如此佳句,既是缘分天定,二叔便在此祝你们百年好合,鸾凤和鸣。”
“承二当家贵言,梅龙是一介草妄,只晓得舞刀弄枪,那些千古佳句我是说不出来了,旁的我不敢保证,但梅龙一定会对小雪好一辈子。”他忽而回过头来凝视着她,那眼神柔情似水,直如能将人溺毙一般。她原本心事重重,此时也只是牵强地“嗯”了一声,谈笑之际,那李民坚骤然将头一偏,四下里的人便识趣地全部回避下去。关雪知道李民坚要切入正题了,心中隐隐发紧,只听见他微微正色,却是用极低的声音开口道:“小雪,梅龙,我需要借你们大办婚礼之机,除掉傅作翊!”话甫一出,她身子猝然一震,只是睁着一双惊恐万分的眸子望着那李民坚,嘴唇微微哆嗦着:“什么?”那梅龙许是察觉到她的异样,深知她如此反映的缘故,不由得伸出手去按住她的手背,像是要给她一颗定心丸,至少不能叫她在李民坚面前败露她自己的不情愿。
她犹在迟疑间,只觉得心里余下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惧,这种恐惧就像是轰然坍塌的冰山,猝不及防地砸向她,又像是揣着一锅沸水,噗噗地冒着气泡,滚烫地洒向她,瞬间将她灼得体无完肤,她不敢去想,叫她眼睁睁望着傅作翊死在二叔手里,她如何也办不到。她嘴角微瑟,正欲开口,却被梅龙先发制人:“不行!我不答应。”她的心漏跳了一拍,微微诧异地看向他,耳畔尽是他的声音,却说得如此动情,感人至深:“我明白婚礼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占据了她全部生命中多重要的部分,我深爱小雪,我有责任,我想,给她一个美满的婚礼,属于我们的婚礼。倘若将咱们的婚礼当作复仇的过程,我是拼死也不答应的。”她眼圈一下子红了,心里头软绵绵的,像是窗柩上被融化掉的雪水,温暖在血液里悄无声息地淌过,身子像是渐渐暖和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反握住他的手,仿佛只有那片偌大的掌心能够将自己严密地封住,抵御风霜雨露。
梅龙素来对二当家敬仰有加,今日为了关雪是头一回冲撞李民坚,那李民坚早该预料到结果,倒是不怒,只是深深吐出一口烟气来,猝然往戏台上一指,目光变得遥远而悲切,那唱堂会的楼小兰正唱到:“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只因秦王无道,兵戈四起,涂炭生灵;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的教人不恨!”一字一句便像是逼得他们不得不记起当年的灭族实景,那李民坚声音沙哑而颤栗:“你们听,是草原的亡灵,是傅家军枪下的冤魂,在痛苦地嘶声呐喊。”那牛皮锣鼓咚咚地敲着,一下一下沉重地砸在她耳畔,她不由得将神经绷得极紧,胸口处宛若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纠住,刀刮似的绞痛,那呐喊叫唤声忽远忽近,迫得她快要窒息过去。那李民坚见势如此,却依旧是咄咄逼人:“咱们蒙古的勇士,身在傅营心在蒙,为此可以牺牲掉一切个人情感!许多年来,我们隐姓埋名,过得蝇营狗苟,就是为了等这一日。我们要向傅作翊讨回家族的血债!”他的话便像是那轰天大炮击得她无处可逃,硬生生地直炸向她心底的防线。在亲人的鲜血面前,她的世界瞬间崩溃,她所坚守的东西顷刻间分崩离析,她难抑心痛,忽然掩耳大叫一声:“别再唱了!我们答应便是了,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
“小雪!”梅龙高声叫起来,他知道关雪妥协了。
那李民坚终究不忍见她如此痛苦不堪的模样儿,眼神里的坚持渐渐化成怜爱:“小雪,梅龙,二叔一直对你们视如己出,不到万不得是绝不会如此委屈你们的,我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