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想到她今日折腾了一整日,原是想叫她在车上等着,可见她一双澄若秋水的明眸里眼波流转,却是两眼莹莹地望着自己,那衣香鬓影间散着幽冽的茉莉清香,乌发如墨,因着抹了轻薄的西洋摩丝微微折出油亮的光泽,扬在空气中倒弥漫出几分娇媚动人。她甫一下车,几步跟上去,他已经打开了前头的车盖,正伏在那里检查着,里头乌漆漆一片,浓厚的烟雾冷不防全喷在他脸上,他一下子呛到正处不由得咳嗽几声,她一时焦急问道:“怎么样?”他挥挥手拂走脸上的尘土,一面儿合上那车盖一面儿叹气道:“真是什么‘好事’都叫咱们碰上了,看样子我得杠着你走回去了。”话甫一出,她便已知道他言语间的意思,如今他们谅在永邑大街上,离司令府还隔着好几条长街,车上东西忒多,叫他们二人是如何也拿不动的,不由得眉头微微蹙起,担忧说道:“没有旁的法子了?”
他们立在落地路灯下,柔暗的浅光斜斜投下来,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斜长,耳畔呼呼有声,寒意侵骨,北风吹起她罗裙一角,便宛如那春水拂开的青江浮萍,涟漪荡漾重影叠叠,晃得那影子亦有些模糊。那梅龙眉目嵌忧地四处张望着,最终将目光停驻在前方那家自行车行的木板招牌上边儿,心中豁然舒了一口气,忽而倜傥道:“法子倒也不是没有,我想一下,我想……今夜将会是一个令你毕生难忘的浪漫之夜。”他们如今身陷困局,他竟然还这般子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她一时来气,嗔骂道:“你如今还有心思浪漫?没准儿这会是咱们的露宿街头之夜。”梅龙抬手便往她额前敲上一记爆栗,呵呵笑道:“那可未必。”
话音犹未落,他便已猝然走出去两三步,见她此时仍旧落在后头,忽而回过头来,对街的灯光斜斜地罩在他脸庞上,一团黄一团阴,只见他瞳仁中温柔无限,像是江南水乡中那一丝浮动的春水,又像是那东升的暖阳,一直暖到人的心里去,她渐渐觉得身子暖和起来,快步跟上去,却是不经意地挽住他一只手臂,天气那样冷,她只是想寻一处温暖的地方靠过去,好好地挨着,暂时栖身。那梅龙见她像只小兽一般,紧紧往自个儿身上靠,扣在臂弯处那只小手已冻得狠狠发紫,心中一疼,下意识伸出手去*她的手,将那小粉拳往自个儿衣衫袋子里扣。他偌大的掌心传来阵阵暖意,关雪心中渐渐泛起来充充盈盈的感动,便如同一株寒风凛冽中快要枯萎的绿色植物重新又鲜活过来。
那人行道是用青砖铺砌而成的,一直到那家自行车行门口方才换成了红砖,关雪记得那家子店铺,心中顷刻间涌上来一股苦涩,在门前隔开数十步的地方,脚步忍不住原地一顿,像是方才忽然刹住的车子般再也无法迈开步子去,眼中泪光熠熠。那梅龙微微一怔,问:“怎么?”她的哭腔哽咽在喉咙里,明明心里在痛苦挣扎着,却是摇头笑笑说:“没事啊,只是腿冻得发麻了。”他微微扶住她的肩,发觉她的身子在颤抖,便以为她吹了那样久的风是真的受冻了,眼神忽而变得柔情若水,有种缠绵悱恻的宠溺,温言姗姗道:“那不简单?我扶着你走,再不行,我背着你回去。”隔了一阵子又微微正色道:“小雪……往后你的生命中,一路有我。”又像是在许诺又像是在下情蛊,她缄默了长久,方才微弱可闻地“嗯”了一声。
☆、【十六章】(3)北风吹尽残粉枝
【第十六章】(3)北风吹尽残粉枝
关雪甫一走进那自行车行,心中便生出一种旧地重游的恍惚,一切都好似蒙着水气笼着尘埃,恍若隔世,可此处柔和的灯光一团一团罩下来,映在角落处那用红色方布盖住的照相机上,有种不容你去质疑这是梦境的真实感。上回至今不过隔着短短一月,此处的摆设装衡皆如初,她还记得那天是圣诞节,这里在办一个自行车比赛,他搭着她从盛京的大街小巷一路骑到郊外的月狼山脚,沿途雪意纷飞,漫天洁白,她穿着一身白色洋裙,如同是那混迹在白雪皑皑中一点雪霰子,如同是一株寒意漂泊中肆意盛放的百合花,而那个人……卸下了一身戎装,穿着墨色的常装便像是万绿中一片孤叶,衬出百合花更兼傲雪。
眼前的光景忽远忽近,她犹在出神中,却忽听见那掌柜迟疑的一句:“这不是上回与总司令在一起那位小姐么?”话甫一出,那梅龙十分诧异地望着她,她心中一紧,明明她与那傅作翊之间清清白白,却不知为何,在他面前自己竟有种无地自容的愧疚,脸上瞬间浮上来难看的神色,忙辨释道:“掌柜是认错人了,我今日是头一次来。”生意人素来被冠以“奸商”一说,指的是头脑精明与眼尖嘴甜,那掌柜的又是这店里的账房先生,不论对账目还是客人亦是过目不忘。他分明记得严严实实,圣诞节那日,还有取照片儿那日,想是不会有错漏方是,见她彼时一口否决,与其同来的又是另外一名男子,心中立即明晰了个大抵,倒是十分知趣地装起糊涂来,打手朝自个儿额上一拍,扯着那大嗓子赔笑道:“我记起来了,前些日子有位杨小姐来过的,也是一位像您这样漂亮的大家小姐,如今仔细一比,哟!两位还真有些像呢,几可乱真呐!”那掌柜的竖起来一根大拇指挤眉弄眼地比划着,关雪勉强地扯起一丝浅笑,这戏都登台了,那么还是得演下去的,她顺水推舟地嗔他一句:“瞧掌柜说的,倘若真有如此相像两个人,那位杨小姐难不成会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妹?”
那梅龙这会子听他们二人一人一句搭着话,眼下时候又不早了,不由得几步走上去,目光往那整齐划一的自行车摆放处大致扫过,选的是一架简单簇新的款式,随手按响那车头的银铃。“呤呤”两声清脆,旋即打断了关雪与掌柜之间的对话,她闻声走过来,*那皮座笑道:“这车看上去真不错,要不……就这一台?”他亦正有此意,此时见她脸上难得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灯光黯淡下唯有那双黑亮的瞳仁溢出光彩来,耳上一双海南珍珠坠子莹莹垂下,磨得那簪着绣花蕾丝的高领襟子沙沙作响。他心中隐隐恻动,浅浅一笑:“你说好便好,都听夫人的。”那掌柜的见他们选的是一架极昂贵的车子,自然招呼周到,献殷勤似的吆三喝五着叫伙计替他们送到府上去,却不防那梅龙一口谢绝:“不必麻烦了,咱们骑着回去。况且咱们身上可没钱啊,回头还得劳烦掌柜到司令府账上去取。”话甫一出,那掌柜的便知晓他与傅家军颇有渊源,只怕是哪位高官将领,哪里敢开罪他,忙满脸堆笑道:“哟!不敢当,不敢当,哪里是劳烦,小人荣幸之极才是。”回头见那关雪正分外诧异地望着自己,仰脸笑道:“这笔帐算在那傅作翊头上,当作是他身为姐夫送给小妹的嫁妆。”
风声里,无数的雪花跌落下来,窸窸窣窣地坠在店铺的窗柩上,那窗柩外头挂着一盏走马灯,暖烘烘地罩着玻璃面儿,雪霰子化成融水宛若她彼时心里垂下的泪,都是悄无声息地淌着。姐夫……小妹……梅龙说这话时分明是笑着的,可她从他眼神里读出了淡然的惆怅,他处处不忘提醒她——如今她是他的新娘,今后他们还有无数个朝朝暮暮要携手相渡,朝朝暮暮……
梅龙在店里拨了通电话到司令府,接听的叶副官,叶副官接到他的来电先是微微诧异,得知他们在永邑街上出了大麻烦,眼下就说要派人过去,梅龙原是极不待见傅家军的人,叶副官又是那傅作翊的心腹,自然不招他喜欢,如今他晋升了团长,虽不如叶副官官职之高,既是土生土长的蒙古汉子,气焰到底不少,张着胆子便倜傥叶副官大惊小怪,只说叫人过去抬车子和付账便是。
她一路上原是心不在焉,方才想着梅龙的话不由得又缄默了长久,耳畔犹闻熟悉之音,抬眼间却见远处那落地路灯下一棵偌大的老槐树,一丝丝的乌松被吹得倾斜在一旁,而他半骑在自行车上回过身来往她招手,爽朗的声音散在寒风中:“小雪……小雪……”
她看在眼里只觉得恍若在梦中,倘若傅作翊是夏日里的骄阳,会将人囚禁在他不容抗拒的滚烫里,足以燃起她那颗曾经波澜不惊的心,那么这个男子便是冬日里的暖阳,会将人活生生溺毙在他的温暖里,抚平她心上的伤痕,时时刻刻将她捧在手心。她一时哽咽,快步向他奔来,长发飘散在风里,弥漫着清幽的茉莉香气。那梅龙半侧着身子,等她坐上来,手指拨响了两下银铃,高声道:“夫人,扶稳了。”
轮子在尘土中划开去一道碾痕,风吹得那样劲,噼噼啪啪地全抽在她脸庞,那簪着绣花蕾丝的高领襟子处原是别着一颗白玉扣子,因着风势太大,竟冷不防被刮落下来,露出她一段白若凝脂的粉颈,冷风一下子便从那蕾丝襟口处嗖嗖溜进去,她禁不住这般子蚀骨的寒冷,只是紧紧揪住那敞开的领子,嘴唇微微哆嗦。雪下得愈来愈大,肆意跌在她发间,耳鬓间,眉宇间,又迅速融成水珠,晶莹地依附在睫毛便宛若是她眼中原带的水汽,车子徐徐拐入一处窄道胡同,因着日久年深,那地砖上全是紊乱的裂璺,深深陷进水泥地下,砖缝处亦是凹凸不平的小碎石夹在其中,却是又尖又利地磕在那车轮子上头,发出吱吱的声响。
关雪原本轻轻只是攥住他的衣衫,却冷不防车子猝然往旁侧一下颠坡,她心中一紧,惊得忙伸出手去捆住他的腰,耳畔便紧紧贴在他背上,温热的触感立即从一布袍衣间蔓过来,只听见他微弱可闻的声音:“小雪,我知道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杨小姐,不论你与傅作翊之间有什么过往,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咱们是要过一辈的,尔后只望坦诚相待,因为你……真的很不会撒谎。”他们离得那样近,心与心之间只是皮肉之隔,一字一句她听得是清清楚楚,却是恍若未闻般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