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甄茜深知她话里的意思,却依旧配合着演下去:“妹妹这张能说会道的小嘴,也只有梅团长喜欢,我若不赶紧将你发货出去,改日他发觉货不对板找我退货,那可怎么办?”此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滑稽,倒将这四下里的人都乐得笑不拢嘴,甄茜见她这会子脚步轻浮,看样子大抵是受冻了身子发麻,忙叫小丫头搀扶着她进来,又添上一副极暖和的羊毛座垫让她好生靠着,方对那裁缝师傅问:“我这妹妹愈发没规矩了,正巧赶上师傅答话时过来,师傅方才说的是?”那裁缝师傅不由得瞟了关雪一眼,尚未解意却另有深意,仅是这细微一个动作,她便已预知到他接下来要提及的所谓何事。想到此处,她脸上渐渐浮上来难看的神色,眉头微微蹙起,攀在沙发扶手处的手指紧紧攥住那柔软的皮革,只听见他迟疑地开口道:“只是……正如夫人所言,因为下大雪,许多路都叫人封了,这返途的路不好走啊……”话甫一出,关雪的神经便绷得愈发紧了,她知道他们是在实行第一步计划,可她若是立马揭穿他们,他们便是必死无疑,她又怎能残害自己的族人……
“原来如此……几位不必急着走,司令府有的是空房子,回头我命人打扫一下便是了,过两日又是妹妹的好日子,人多总是热闹,几位大可留下来吃完妹妹这一席再走不迟。不过就是不知妹妹意下如何?”甄茜这话问得忒奇怪,尤其是最后一句,语气虽然平静无奇,字里行间却是隐隐透着几分异常,甚至还有些像是在质问她。关雪望着那裁缝师傅,他在等她作答,甄茜也在等她作答,她忽然间觉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低声说道:“一切听从姐姐的安排。”
依照甄茜的吩咐,裁缝师傅连同余下七名打下手的被安排入住到长工房里,一切看上去都像是有惊无险,关雪却是倍感不安,因为事情发展得太过顺利,反倒有些失真,她一时半会儿还未理清所有思绪,脑子里就像是缠着一张密结的蛛网,朦胧中好像刚有些头绪,可下一秒又不由自主地落入另一个死结里,她一时间思潮起伏,眉头又紧紧蹙起来了。
那甄茜的近身丫头原是在旁侧替她整理着那套新簇的婚纱,一面儿摆弄着长长的蕾丝裙摆一面儿赞道:“真是好看,小姐穿上这身衣裳,像极了电影里的英国皇妃呢。”她适才哪里有心思去欣赏时装美,如今听那小丫头这么一说,又借着身前那落地西洋镜仔细打量一番,倒的的确确是娉娉袅袅一个准新娘,白色蕾丝长裙簇起的丝质下摆,腰身处还系着样式简单的蝴蝶结,便如同是那百货公司橱窗里的洋娃娃一般,女人最受不得就是甜言蜜语的称赞,即便知道是假的,可就是喜欢听,她听那小丫头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句句是赞美,不由得亦有些心动了。那小丫头替她系好袖子上最后一段丝带,蓦然往屏风后高声喊道:“夫人,衣裳换好了。”
话甫一出,那甄茜便从屏风后头缓缓地划出来,见关雪一身素白色婚纱裙,竟有种皑若山间雪,皎若云间月的美丽,眼前微微一亮,心中却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同为女人,为何她可以身体康健地嫁给一个全心全意爱她至深的男子,而自己却是拖着这具残破的身子,想方设法苦苦去挽留一个随时变心的丈夫?旁人眼里,总长之女被冠上司令夫人的头衔自然是锦上添花,身居高位,这其中的苦楚必定也是常人无法承受的,童年时期的严戒,成天成夜的提心吊胆,她想起父亲那张冷漠阴森的脸,到如今亦会不寒而栗……她望着眼前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腰肢楚楚细若摆柳,眼神里渐渐透出厌恶之色,猝然开口道:“漂亮是漂亮,总觉得缺了什么……”她仔细一看,恍悟道:“原是缺一双耳坠子。杏儿,去,将我首饰匣子里那双镂银珍珠坠子取来。”
不一会儿,小丫头杏儿便给她取来了,此时虽则还是白天,屋子里头一盏粉红色的台灯盈盈地罩下来,那灯罩子处几缕翠玉珠子坠着,像极了美人眼睫上的一滴晶莹。那甄茜接过来,对关雪笑道:“你我相交多时,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未送过妹妹一件像样的首饰呢,上回那红玛瑙戒指,想必是妹妹嫌太庄重老气了些,又不好驳了姐姐我的面子,方才让宜生还回来的。如今你都要当新娘子了,若是没有一两件拿得出手的首饰,别人还以为我这个姐姐待薄了你呢。这双耳坠子是德国的工匠师傅纯手工打造的,妹妹过来瞧瞧合不合心意?”那甄茜抬手便招她走过去,关雪因着上回耳伤一事,对二人的亲密接触至今依旧心有余悸,她不得不承认——每回面对甄茜,她都会泛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那甄茜的笑便如同是冰窑壁上的冰凌,美丽地闪烁着一尘不染的晶莹,却在你稍有不慎的时候突然坠下,用她锋锐冰冷的锥角出其不意地将你置之死地。
那甄茜将关雪按在梳妆镜前,保持着上回替她“剪发”时的姿势,从后头为她戴上一只耳环,她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像是一锅沸水里冒起无数滚烫的气泡,膨胀再膨胀,随时可能迸裂开去。那冰冷的金属缓缓穿入皮肉之中,她的呼吸愈来愈重,肩膀亦随之瑟瑟发抖起来,耳上的伤虽则已经痊愈,却仍旧在耳后落下了一道深长的疤痕,那甄茜的指甲蓄得细长,她竟微微可以感觉到指甲刮在那道疤痕处的刺痛感,她不晓得甄茜是有意无意,只是脸色苍白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缠满银丝的布偶,除了任由旁人操纵,竟是失却了反抗的能力。耳上一热,她的心顿时漏跳了半拍,只觉得有温热的气息喷出来,却是用极阴森的语气伏在她耳畔低声说道:“你很怕么?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快瞧,这双耳坠子多衬你,算作是姐姐送给你的嫁妆可好?”
关雪肩上骤然一紧,原是那甄茜稍微用力按住了她的肩头,她嘴唇哆嗦,却是极其艰难方才点头“嗯”了一声,那甄茜见她如此忐忑不安的模样,嘴角竟渐渐泛开笑意,那笑意恰如五月里浅浅芬芳的兰草,根蒂处却浸满了毒,目光变得犀利而狠毒,寒光熠熠。她望着镜中的甄茜,可以清晰感觉到甄茜眸子里那一道噬骨的锋锐,寒气直逼脑门。这一刻,她终究是如梦初醒——那甄茜果真是傅作翊的女人,她身上弥漫出来的气息便如同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般,危险得叫人不敢靠近,他们高高在上尊贵无比,与生俱来的傲气非常人所能亵渎,而她或许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之后……也只能在低处默默地仰望他们的幸福。
夜里的雪淅淅沥沥地下着,暮天一色里如飞絮,如撒盐,全落在那玻璃窗子上,冷风呼呼从茜色布帘的缝隙中渗入来,吹得桌上一盏走马灯忽明忽暗,绝目扑扑翅膀,将毛茸茸的脑袋埋入羽翼里去。关雪已经在窗台前立了许久,她端详着这雪势还会愈下愈大,夜路难行,雪夜里的夜路更是荆棘万分,可自己是如何也坐不住的,只心心念念着必须到长工房里走一遭,她想起二叔当日那句话:“小雪要尽快替他们寻一处安身之所,夜里我们会通过打更师傅传递消息。”她默默思量着——打更师傅……传递消息……
站台上的士兵因着在这冰天雪地中站了长久的岗,此时的戒备已经微微有些松懈,关雪看着那壁上的挂钟盘算着时间,指针滴答滴答地慢慢向“十二”靠近,她的呼吸不由得沉重起来,头一偏再望向军政办公楼的方位,那平日里灯火盈室的房间竟早早就熄了灯,转念一想,方才记起他许是往小骑楼去了,如此一来,那傅作翊的近侍卫戎按常理应该亦设在了那边,四下里守卫松动,倒是天赐良机。窗外隐隐传入来若有若无的敲锣声,她知道是那“打更师傅”要来了,听这锣响声想是已经到了司令府外头的一条胡同小巷里,眼下正步步逼近此处。她像是一刻亦耽搁不得,于是随手披上一件羊毛大斗篷,拿起那盏走马灯便步履匆匆地跨出了门槛。
☆、【十七章】(3)雪海夜篷衣姗姗
【第十七章】(3)雪海夜篷衣姗姗
那锣鼓声噹噹地落下,直如敲在她心上一般,她甫一出小琼楼,外头的冷风便全数往她身上扑来,她一阵哆嗦,襟前是系成蝴蝶结的斗篷带子,因着寒意倾骨,她不由得将那羊毛大斗蓬往上拉了拉,隐隐掩住那段白皙的粉颈,这会子望见前头有哨兵持着枪械往这边走过来了,她微微定神,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去,斗篷底下原是坠着一颗颗细小的绒球,因为她的走动而悠晃起来。
那哨兵方才见远处有光影在走动,警惕顿时提高了几分,此时见到来人原是关雪,立马“啪——”地一声,行了个军姿:“团长夫人!”话甫一出,她骤然一怔,却又很快恢复了神色,只是机械性地点点头,忽听见那老哨兵恭谦地问道:“不知团长夫人深夜出门可是有什么事?”她将掌中的一只耳坠子摊在他眼前,万分焦急地说道:“司令夫人原本送了我一双耳坠子当作嫁妆,都怪我一时大意,回来时落下另外一只在雪地里了,想着姐姐的一番心意叫我这样糟蹋了去,心里惦记着是如何也不应该,只好三更半夜出来寻了。”话音犹未落,她颈上一凉,又是两三声咳嗽,不由得伸出一只手来呵着气。那老哨兵见她一个身子单薄的女子,只拿着一盏走马灯行走在雪地里,鼻脸都已经被冻得通红,四下里又大雪纷飞,寒风习习,不由得怜意顿生,回道:“这样吧,属下叫上几个兄弟替夫人四处寻寻,您就先回屋里歇着,倘若是寻到了再送去给您,如何?”
她心中一紧,脱口道:“东西还没寻到,我是如何也睡不着的。”关雪向四周扫了一眼,远处原是一方绿油油的草坪,上边儿只随意置着一把遮阳伞与一张草藤椅,北平因着是个精致大气,繁荣昌盛的旧都,百姓的生活素来闲适,那些达官贵人平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