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雪鬓前忽尔作痛,偏头一想,方才记起这帮莘莘学子昨日到政府门前举牌示威原是自己带的头,后来因着军部的出动竟就地上演了一出群情汹涌的动乱戏码,双方纠缠之下还诱发了莫大的踩踏事件,而她便是因此受伤以致昏厥过去的。
她揉捻着晕忽的太阳穴,缓缓坐起身来,扫视了四周一遍,俨然对狱中的龌龊污陋与饥鼠绕床漠然置之,嘴角的笑意一分一分地加深,耳畔嗡嗡轰鸣,好似有一道发自心底的声音在暗自低语,苏尔瓜尔佳。关雪,她爱上了弑父仇人,今生活该活得恶毒!所以她费尽心思闯入他的生活,挑战他几乎不可逾越的权威,包括这回的学生游行。她是冰,傅作翊是火,今生注定没有交集,可她非要靠近,命运纠缠了线,一意孤行只为融冰成水,誓要将他的熊熊野心彻底扑灭。
关雪犹在思绪,忽听见外头的狱卒竟在站岗时候背人私语:“唉……总司令为司令夫人那么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就将叶副官罚坐两日牢,敢情战场手足还不如枕边女人呢。”另一道声音倒立马打断他的话:“嘘!说啥呢你,那叶副官可是总司令出生入死多年的铁兄弟,这回他违反军令,总司令总得在人前做做样子,你瞧他那疙瘩上有酒有肉的,那是坐牢的待遇么?咱们可得好生伺候着他,没准还能混个一官半职的……”
此言一出倒正中了关雪的心坎儿,她思量着那叶副官在这监狱里头,本就是一只现成的信鸽子,或许能为她给傅作翊捎个口信,嘴角一扬,蓦地起身,便举握拳头吆喝道:“同学们,我们作为中华儿女对霸权恶势誓死不低头!我们要打倒军阀,打倒列强,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打倒列强,打倒帝国主义!”
此话甫一出便成了一呼百应,狭隘的监狱里头自是群情煽动,不过三言两语便轻而易举将此事推至风口浪尖。方才那两名狱卒闻言,一掌拍在大腿上,喝骂:“喂!嚷嚷什么,说你呐!一个女人家带头闹什么事,信不信老子就地干了你!”
见他言语猥秽,关雪心中顿然生出一囤怒火来,声音提高了几分,猝然反驳道:“呸!你可知道我是谁,我就是盛京名妓小雪菲,连坚爷也对我垂青几分,你们若是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怕是这辈子也不得安生。”如此犀利的话当真是一针见血,话音犹未落,那狱卒便忙点头作辑着赔笑下去:“原是雪菲小姐,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当真对不住了,小姐莫要怪罪。”
关雪冷哼一声,扬手一指:“还不快滚!”许是叫她给震慑住了,那两名狱卒一个哆嗦便连滚带爬着撤离,却绝口不提释放学生的事儿,因着前头是总司令下达的命令,任谁也不愿沾得这趟浑水。空气渐渐凝缔,眼下这帮爱国学子原是激情高昂,方才经关雪这么一提,此时只是闷不作声,眼中闪着异样的目光,垂着脑袋瓜子面面相觑。
饶是如此,关雪倒是言之凿凿:“不错,我就是你们眼中不知羞耻的妓女,但我也是一个中国人,同为中华同胞,对抗欺压势力便是责无旁岱,如今人人自危,要想救国雪耻我们中国人又怎能生出分歧?”虽是靡靡之音,话却讲得极其铿锵有力,一字一词如同一把尖刀,直生生地扎入了众人的铮铮傲骨之中。
她心中微愕,原是几句伪善之言,竟引得学生们纷纷握拳响应,只心心念念着:如今平等民主思想深入人心,而傅作翊这回公然逮捕游行学生,分明就是要与全天下的中国人作对,自然民望大失,若一个不小心还落得个卖国求荣的恶名,这会子大小麻烦全碰上,总司令当真是成了日理万机。
“坏女人,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耳畔骤然飘过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关雪心中一紧,骤然回过头来,来不及看清他的脸面,额上便猝不及防迎上来一记爆栗,她吃痛地“啊”了一声,余下的话却让人用手心活生生地捂回肚子里。她攥住他的手背想要扯下来,手指甲蓄得纤长,上边的红蔻丹莹莹烁着光,只轻轻用力,便刮出几道刺目的血痕来。他手劲很大,闷哼一声,却怎么也不肯松手。
关雪难平怒气,除了傅作翊,她不喜欢与其他非客的男人有过多的交集,于是张口一咬,竟当下就将他的手咬下一块肉来。身后的男人却没罢休,反而狠狠地拥她入怀,高声道:“夫人,我对不住你,到今日还只是那宝轩戏班的一个小武生,是我没出息才叫你沦落风尘,可你好狠的心肠,竟咬伤我的手,你可知道这双手对武生而言可是命根子,万一我有个好歹,你当真不后悔?”
话甫一出,四下里立即哗声一片,关雪心下恻然,咬牙挣脱了他的怀抱,抬手就是一掌,“啪”的一声脆响,骂道:“流氓!谁是你夫人,胡说八道。”他不怒反笑,只用手背拭掉嘴角的淤血,说:“盛京名妓小雪菲,不畏权恶,爱国丹心,如今就这么开不起玩笑?”关雪一时语塞,只觉此人并非什么信男善女,不过却有几分面熟倒是真的,问:“我们曾见过?”
他摊开手心让她来看伤口,答道:“小姐贵人事忙,可记得上次在芸华堂,小姐一根手指头就将两只小蝼蚁置诸死地了,今日再见你,倒是一次比一次泼辣了。”关雪一时怔住,脑子里隐约浮动着些印象,脱口而出:“是你?”他笑道:“可不就是我么,雪菲小姐,我叫梅龙。”关雪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问:“你为何非要缠着我不放?难不成这么凑巧你也来游行示威?”梅龙左右晃着一根手指,笑意桀骜不羁:“不是凑巧,而是妇唱夫随,第一次见面时就说过了,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我喜欢你,你坐牢我陪着你坐,咱俩同甘共苦。”
她此时悬着一颗忐忑的心,扑通扑通的似要在两肋之间迸裂开来,脚下突然一个仓琅,晃然寒噤:“这样说来……自上次在芸华堂至今,你就一直跟踪我?”梅龙嘴角处的笑意一丝一丝抽离开去,四下里光线极弱,而他处在黑暗之中,脸上附着斜长的阴影,看不清楚五官的轮廓,只听见他呼吸声宛若水滴碧甃那般微不可闻。眼前两人仿若一道难解的谜,刹那布上浊世的阴霾,空气凝重而诡异,一众学生本是不明所以,此番只觉顶上压着重重疑云,只纷纷聚拢在那窗柩下一处小小的角落里。许久,那梅龙才叹了声:“唉——我虽跟踪了你,可你方才也咬得我不轻,先前欠你的如今算是肉偿了。瞧这手上的伤,你果然就是一蛇蝎女子,真心歹毒。”
窗柩外头泻入一泓救世的曙光,安然恬静依附着监狱的水泥污墙,四下里黑鸦鸦一片,一簇簇的明亮零零碎碎仿若夜幕悬星,而她只是遥遥地仰望那道窗沿,好似要看穿尘世纷菲,一眼一眼望穿秋水,心中苦涩如同含杏,默然开口:“可不是么?我就是这样的蛇蝎心肠,因为他,我竟那么努力地想变得歹毒……”
☆、【第二章】(2)无奈人心悬利剑
【第二章】(2)无奈人心悬利剑
不觉间,劲风起,叶纷落,风虽劲却不刺骨,沙沙刮过苑子的竹林倒生生将这楼阁上的人裹了一个透心凉。碧瑶踩着窸窸簌簌的步子走来,反手推开了跟前的门,屋子里忽攸着淡淡的药香,她迈开步去,七彩琉璃窗的余辉染得榻上的人儿脸上稍微有了点生气,她轻唤道:“夫人?”
那甄茜怏怏地说:“碧瑶,去开一点窗子,这屋子一天到晚闷闷的,敢情要闷得我心里发慌。”碧瑶将药搁下,就去开窗子,却不敢开太大,怕冻了夫人的身子,才开出一道细缝来,那秋风便乘虚而入,吹得窗台上那盆小巧精致的桐叶盆景簌簌作响,娃娃撒娇那般的不住摇头。
碧瑶傥侃道:“总司令可真有心,知道夫人不方便行走,可又答应了夫人要一块儿赏桐,特意让花匠连夜做好送过来,夫人不知道那花匠顶着两只成双成对的黑眼圈儿那逗趣样子。”那甄茜脸上嵌着两个圆润的小梨窝,上边儿的笑意虽然轻描淡写,心底却是如醮*,瞧着那桐叶盆栽细细吟起来:“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忽尔回头,那傅作翊已大步迈进来,藏青色的军帽沿沾着一根一根的白马毛,柔软地栖息在他的鬓角处,瞧着倒像是个染了白发装老头的壮后生,忒滑稽,见他缓缓摘下军帽,她顷刻间玩心大起,正要张口取笑,他却已经先发制人:“今日怎么这样好兴致,竟吟起诗来,是不是闷得慌了?要不等你身子好些,我叫宝轩戏班里那名角儿来唱上一曲?”说罢也坐到了床沿上,碧瑶自然识趣地退了下去,却没走开,只默默地守着门口。
那甄茜替他摘下鬓角的马毛,知道他方才是从马场阅兵回来,衣服也来不及换便心心念念着来看她,心里一番感动渐渐化开去,嗔道:“那戏目由我点,就点一出《长坂坡》,其余的都不看。”傅作翊见她难得的好精神,心情大好,拿过桌面儿上的药,虽是责骂倒似诱哄:“你若是将这药饮得一滴不剩,我就依你。”她蓦地绽开了笑颜,映在傅作翊的瞳孔里倒成了眉眼俱笑,只轻轻摇着他手肘,说:“我要你喂着我吃。”他故作为难地问:“那……用嘴喂?”她此时又是羞又是气,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子去,红红的似极了那鼓鼓囊囊的熟稔牡丹,却是郑重其事地声明:“你若再这样不正经,我回头打电话给爸爸上报说你欺负我,待薄我,虐待我!”
傅作翊原是忌讳甄景天,眼里的笑意一点一点黯下去,只默不作声喂着她吃药,那甄茜亦知晓他本不甘屈于父亲的压制,竟一时失言,此时只安安静静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药,偶尔微微抬眼观察他的神色。
吃过药,碧瑶便被唤进去服侍甄茜睡下了,傅作翊吩咐了几句话,突然想起一码子事儿来,问:“夫人最近也没怎么喊疼了,是不是你们私底下在药里多配了些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