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那镜子里头的自己,红粉扑脸,青丝乌亮,霞冠上边儿的翠玉珠子卷在鬓前,那双澄若秋水的眸子却溺满了哀愁,声音低而弱:“我要嫁给谁?”他嘴角一沉:“那个人……不是我。”她望着镜中的他渐渐收敛了笑意,颈后一紧,猝然叫人硬生生地掐住了,他忽尔像发了狂似的瞪着她:“你杀死了甄茜和我的孩子,休想我会轻易地放过你!我说过我不杀你,因为我要将你嫁给另外一个人,让你永生永世变成权力场上逐杀的工具!我要用你的一生来祭奠甄茜和我的孩子!”他的手指愈收愈紧,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濒临死境,她极力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桌儿面上那把大剪子,猝然往他心脏处插去:“甄茜不是我杀的!”
那滚烫的热血顷刻间从他心脏处喷洒出来,全溅在她脸上,他身子猝然往下跌去,“咚——”地一声跪在她面前,他捂着自己的一颗心,鲜血汩汩地蔓过指缝,只听见他咬牙切齿道:“你怎么狠得下心杀我?我的心好痛,我的心好痛,它在流血……”
她心痛难抑,热泪滚滚,忽然“啊”地一声尖叫,从噩梦里惊醒过来,她躺在一张偌大的蕾丝床上,眼睛惊恐万分地瞪着小琼楼那高高的天花,一颗心突突地跳着,眼角却不由得拖出泪来,原来只是个梦,可这个梦又如此的真实,仿佛要将她如今得来不易的美好硬生生地扭断一样儿,她霎那间惧怕起来,背心处已经是吟吟一层细汗,只是大口地喘着粗气,好一阵子方才缓过神来。猝然转念一想,记起昨儿自个儿明明是和他在江心里泛着舟,吃艇仔粥饮酒,猜灯谜,跳舞,还有一夜的缠绵悱恻……她想到此处,一颗心顿时变得充充盈盈的,仿佛有蜜溢出来,却着实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小琼楼。
四下里一片空荡,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赤着脚走过去,那红砖地上冰冷冰冷的,她不由得一阵哆嗦,正欲开门,使力推了好几下,却是如何也推不开,转念一想,原是让人从外头上锁了,她顿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急之下,一手拿起那红木凳子便走上去砸门:“开门!傅作翊!你为什么又将我关在这里?”
长廊处远远地传过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开锁的声音,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来人便一把推门而进,她猝不及防地跌开去几步远,那叶副官见她整个人摔在地上,忙上去扶她,她却将手一甩,只是问:“傅作翊在哪里?我要见他。”那叶副官十分为难地开口:“总司令……是不会见小姐的。”她心中一沉,急切道:“为什么?”叶副官见此情形,唯有将手中一份两日前的旧报纸递给她看:“总司令也是情非得已。”
一纸摊开,那《北平日报》上用粗黑字体写的傅作翊启事:“爱妹关氏,花信年华,德才玉人,新郎卢氏,老骥伏历,志在千里,实属佳偶天成,宜生在此,特将喜讯告知于世,唯望同城共庆。”她捏在上边儿的手指早已发白,那右下角的落款处清晰明了地印出了婚礼日期——正月十九,她目光下垂,唯见旁侧一个黑色印章赫赫醒目:傅作翊。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上边儿的一字一句,心中早已有如千刀万剐,她万万想不到傅作翊竟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一片真心,那种突如其来的剜心感就像是喂你尝过蜜,让你知道蜜有多甜,又狠狠地扇你一巴掌,叫你防不胜防……她急怒交加,将那份报纸往叶副官身上一摔,只说:“叫傅作翊来,我只要他一个说法。”那叶副官脸上渐渐浮上来难看的神色,迟疑着开口:“小姐……何苦为难总司令?他也是为大局着想……”
“我说,我要见他!”她一言打断了那叶副官余下的话,叶副官原是受过吩咐,此时却是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她见事已至此,豁然站起身便往门口跑去,方才奔出去三四步,眼前一花,整个人儿便径直撞在了来人身上。那傅作翊早已料到她那宁死不屈的性子定然会拼死反抗,几番端详,深知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于是立马从那军政办公楼匆匆赶过来了。
她仰起脸来,眼前是他放大了数倍的脸,只是悲怜地望着自己,她再也禁不住,眼泪潸潸地往下淌,声音清晰缓慢:“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他眼中蓦然闪过一丝凄惶,嘴角微微瑟动,欲言又止继而又欲,最后只是满目苍夷地凝视着她。那叶副官见状,只好快步地退下去,顺势将门关上。“嘎吱——”一声落下,他终于开口道:“为了全北平的黎民百姓,我只能……”
“你只能牺牲我是不是?”她用力将他推开去,将手往他身上一指,破口大骂:“你简直不是个东西!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会竭尽全力地对我好,为我保驾护航,如今还未看到江水的尽头,你就忘了得一干二净了么?”他的身子猛地一震,骤然将脸撇开去,强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冷言道:“我何时对你做过那样的承诺?你连自己昏睡了两日两夜都不知道,那些不过是你痴心妄想的梦话罢了。”她脑袋“嗡”地一下,瞬间一片白茫茫,难不成这几日来的相知相许都是梦?倘若是梦,为何又如此的真实,真实得叫她分不清虚伪现实,她眼中愕然闪过一丝恍悟,仿佛是料想到了什么事似的,声音低而哆嗦:“你在酒里下药了?是不是打算将我迷得晕头转向,再送到别人床上去?”
那傅作翊心如刀绞,嘴巴一张一阖,却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僵着身子站在那里,关雪见他不做解释,便是默认了,一颗心顿时像被硬生生地撕裂成两半一般,那种痛渗到了骨子里头,她蓦然扑上去攥住他的肩头,发疯似的在他胸膛前拳打脚踢:“你为什么不干脆毒死我?你这算什么?一下子将我捧上天堂一下子又将我打入地狱!在北门监狱里受的一切还不够么?是不是要我剖开自己的心让你看看清楚它究竟伤成什么样了?”
她一拳一拳击在他心上,他却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宛若是打在地基的钉子一样儿,眼中闪着寒光,又如同是一潭死水,再也泛不起波澜。她竭尽全力地往他心脏处击去,那样子便像是要了他的命一般,咚咚地落下,直将他逼上绝路。他见她如此激动的模样儿,蓦然伸出手去紧紧箍住她,却不想她急怒交加,竟抵死反抗,张嘴便往他手上咬下去,那一口又狠又重,仿佛要将人的皮肉都分离开去,他吃痛之下,猝然放开了她,只托着那只血流不止的手顿在那里,瑟瑟地发着抖。
四下里顷刻间陷入了无尽的阴森之中,她口齿间还留有他的血,一丝一丝的腥甜淡化开来,刺激着她的味蕾,直叫人从心底生出一股作呕的反胃感,从喉咙口到肠胃火辣辣地燃烧起来,焚毁着她残存的理智。她心痛难抑,骇然跌出去一个趔趄,整个人儿便径直往那张沉香木梳妆桌子撞去,她伏在那里,眼前一花,原是一把大剪子猝然掉入眼帘,正搁在那桌面儿上森森地诱着寒光。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满脸泪痕,污秽不堪,眸子里斡旋着深而重的水气,却顿然透出凄厉来,那种凄厉冰冷而决绝,便仿若是巨大的波浪毫无防备地向她袭来。如此熟悉的一幕,泪水,剪子……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儿,她不由得想起方才那个噩梦,想起自己亲手杀死了最心爱的男人,他跪在血泊里,两眼恶狠狠地瞪着她,他说心好痛,心在滴血……
她的手不住地发抖,只是一念之间,豁然将心一横,拿起那把大剪子转过身来对上他,眼底里唯有濒死的绝望:“傅作翊!你信不信如今我就敢将这颗心剜出来让你看?”说罢,她回手便往自己心上插去,叫她亲手去杀他,她如何也办不到,她如何也舍不得,所以……她唯有拿出自己一条命来。那傅作翊豁然大惊,来不及顾上其他,猝然扑上去阻止,那剪子闪着锋锐的银光,纠缠之间,他一手便拽住了那把利剪,血吟吟地顺着他的掌纹淌下来,他却像是完全不知痛似的,捏在锋口处那只手又紧了紧,蓦然用力便从她手中夺过来了,“砰——”地一声,狠狠地摔向那阴晦的墙角处。他双眼通红,愕然冲她吼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你死不打紧,可别害了整个北平的无辜百姓!”
那傅作翊的眸子里似有火花喷出,只是怒不可遏地瞪着她,她望着他的瞳孔,眼里透出疏远来,一时间愤恨,绝望,悲切,哀愁……全涌上来,迫得她无处可逃,她抽泣着往后退去,一步一步跄踉着往后退去,声音孱弱如折枝:“我死不打紧?你竟是这样想的……”她的一颗心沉沉往下坠去,跌入无尽深渊,他的话就像是夏日闷雷,近在耳畔,当头轰下,会将人击得遍体鳞伤。他话甫一出,方知自己只是情急之下的无心之言,思绪起伏翻腾,几步走上去,“咚——”地一声,骤然跪在她面前,哽咽的声音浮在空中:“我这一生试问从未求过任何人,更别说是对一个女人屈膝,可这一次……可这一次……”
他说了两遍终究是将话咽回到肚子里,仰起脸来哀哀地望着她,以一种低姿态哀求她:“我真是别无选择,日军野心勃勃,蓄势待发,任我军全力拼搏,北平也随时可能会变成一座死城。再说,将你嫁给卢儇不过是权宜之计,我迟迟未作定夺,就是为了腾出时间在各地部署军队,杀日本鬼子个措手不及。”她依旧是不为所动,静静地淌了一脸笑意,不卑不吭地开口:“原来你早有打算,果真是顾全大局,深谋远虑,从头至尾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将你那些虚浮的誓言信以为真……”
那傅作翊听她这样说,只怕是愈讲愈复杂,心中一急,脱口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其因祸福避趋之。国难当前,为了我的子民,我连亲手杀死自己妻儿的人都可以放过,我低声下气跪下来求你,只求你可怜一下那些无辜的百姓。”他真的是走投无路了,竟不住地给她叩拜,他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