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也不由得一紧,蓦然收回了目光,两腿往马肚子一夹,马儿便猝然踏出去几步。那些轿夫原是收过极丰厚的红包,忙抖擞了精神,一下子便将那顶花轿子抬起来了,迎亲队里多半是小伙子,滴滴嗒嗒地吹得那唢呐忒响,引得一大帮子的人上前围观,他们一行几十人便以傅作翊为首,浩浩荡荡地往那郑公馆的方向去了。
虽说是中式婚礼,礼节方面甚是讲究,可那卢儇到底是长居国外,多少学着新派的作风,大厅里头的布置亦是一切从简。关雪下了花轿,由那媒婆子搀扶着跨过火盆和马鞍,一对新人行过叩拜之礼,又相互敬过茶,方才让那府上的老管家领到了别院内的新房里头。与前头那种锣鼓声天的热闹相比较,四下里算是静到了极点,偌大的新房内唯有她一个人坐在那里,那柔软的鸳鸯被袄深深地陷下去,她隔着眼前一片红珊瑚珠帘往外看,屋子内江南调子的装衡十分简洁养眼,壁上挂着丹青水墨画,还有用沉香木造成的古董托架,上边儿置着各式的青花瓷器和珐琅古玩,底下全是红漆木板铺至而成,因着擦得极亮,幽幽地泛出银光来。
那郑公馆是旧式的家庭,依照北平的习俗,女子出嫁当日是吃不得夫家一口东西的,可到底不能饿着新娘子,于是到了傍晚时分,前厅开了宴席,方才有人往别院里送过去一些果脯和糕点。那窗柩子是镂空的梁框样式,桌面儿上一双红烛兀自燃着,恰巧映到了窗纸上头,落影成双。关雪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一双手却是紧紧捏住那半张相片儿,久久地出神。
这会子忽听见门外依稀一点动静,她不由得背脊一紧,忙将那红盖头揭下来,房门“嘎吱——”一声叫人推开了,接着便是五六个小丫头端着花生、杏仁饼等诸如此类的东西进来,再一样一样搁置好,方才退出去在门外候着。那烛光一团鹅黄地罩下来,犹能映出几个门外人的影子,却见她们窃窃私语,不时低头捂嘴,就是不晓得在讲什么事。她几步走过去,不由得侧耳去听,只听见一道尖细的声音说道:“这年头真是什么稀奇事儿都叫咱们碰上了,脱下来的嫁衣又穿回去,第一回没嫁成,如今又来嫁第二回,还偏偏嫁着个都能当爹的男人。”话音犹未落,便有人接话道:“呸!什么男人,我听说那姓卢的压根儿就是个老太监,才那么一丁点儿大就没了命根子。老爷成天堆着笑脸奉承他,不是为钱就是为权,我看那个女人八成也是为了钱财,巴不得他早点死!”方才那人嘿嘿笑了两声,又说:“可不是么?女的不要脸,老的不知耻,碰巧配成对儿。”
她站在那里,只觉得轰然如遭雷击,这些话便像是一条条冰冷的小蛇,嗖嗖地往耳里钻去,她万万想不到那傅作翊竟如此狠心,竟求自己嫁给一个注定断子绝孙的人。她眸子里蓦然闪过一丝凄惶,仿佛是什么东西一下子分崩离析了,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一颗心“砰”一声碎掉的声音。她的指间冰冷而颤抖,渐渐往掌心处收拢,连同那半张相片儿亦狠狠地捏成了纸团,她如今已经心如死寂,既然他如此绝情绝义,自己亦断然不会为他付出分毫,她凭什么要为他嫁给一个这样的人?她凭什么就得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仅仅是为了那份在他心里卑微到不值一提的爱……
那双红烛已经燃了大半,一滴一滴的坠下来便像是凝固的血一般,她的血液仿佛也瞬间冻结住了,连同心脉也冷到了极点,她目光一寒,猝然将那冠头一把拽下来,这样大一间屋子顷刻间就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向她逼来,她再也顾不上其他,什么百姓安危什么国家有难,他那些义正严词此时此刻在她眼里不过是一抔黄土,她唯一的念头便是尽快逃离这里,趁此机会永远逃离他的生命。
☆、【二十四】(3)薄命长辞与君别
【第二十四章】(3)薄命长辞与君别
烛光一分一分暗下去,最后落到了窗柩上的最后一格,她知道时间不多,一颗心猝然砰砰地在胸前敲着,宛若是有人拿了铁锤子死命地击下来,隔着那单薄的窗纸望出去,远处忽尔又有一个身影走过来了,看上去许是个胖妇,只是疾言厉色地指着她们骂了几句便招了她们下去,她心中一紧,见四下里并无多余的戒备,几声虫鸣在那里叫着,便愈发显得静了,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一咬牙骤然几步奔上去开门。
那走廊上挂着一对儿红灯笼,盈盈的光冷不防从外头射进来,眼前却是那卢儇放大了数倍的脸,正微微诧异地望着她:“你这是要去哪里?”她脑子“嗡”地一响,只是无数的念头闪过,心中大惊,身子骇然僵在了那里,她自知事情不妙,可是这千钧一发之际,仅能极力平复心中的仓惶,虽是笑着,声音却是颤栗不已:“我……我不是北平人,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正想着是不是要去前厅给诸位敬酒,您就来了。”那卢儇听她这样说,竟骤然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头,拐杖往门上一戳,门嘎吱一下又关上了。
那关雪叫他半推半就地领到一张圆桌子前坐下,目光却是不住地往门上看去,心里便像是揣着一锅沸水,滚烫滚烫地冒着气泡,好似轻轻一触便会翻泻下来,眉头不由得紧紧蹙起,忽听见他笑说:“不知道规矩不打紧,我也不是个封建老头子,不过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到底要喝过交杯酒才算礼成。”他说着就从那青花瓷茶壶子里斟出来两杯香茗,又给她递过去一杯,方说:“我是喜茶不喜酒,在此就以茶代酒好了,来。”他一面说着一面从她臂间挽了过去,关雪原是担心着他老谋深算,必然另有所图,于是捏着杯子顿在那里。
那卢儇一挑眉,那祥和的目光里蓦然闪过一丝不悦:“怎么不喝?”又望了一眼她那杯茶,霎那间就了然于心,笑呵呵地开口:“得得得!中国有句老话——先饮为敬。丈夫敬妻爱妻,我先干。”一杯下腹,他还将那杯子倒过来让她看看清楚,果真是一滴不留,她犹豫了片刻,心中端详着既然喝的是同一壶茶,他敢喝,那大抵是不会有什么不妥才对,于是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微微放下,不由分说,抬手就敬了他这杯茶。
甫一放下杯,那卢儇却渐渐收敛了笑意,沉声道:“我活到如今这个岁数,那样多的人生起伏里,算是看尽了前清兴衰,民国风月,人老可心不老,谁是人谁是鬼,我一眼便知。关雪,你没有对我说真话。”她的心豁然漏挑了半拍,嘴角的笑意一分一分变得僵硬:“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半眯着眼睛望着她,那样犀利的目光仿佛要在她身上戳出一个洞来,不紧不慢地开口:“你方才不是想去敬酒,而是想逃走,你后悔嫁给了我,或许知道到了一些原本不知道的东西。”
她愕然一惊,万万想不到那卢儇竟将自己的心思猜得如此透彻,几乎是一览无余,此时此刻,她忽感到一种莫名的忐忑感疾速向她袭来,既然他已和盘托出,那她亦无需多作掩饰,站起身来,开门见山道:“我就是后悔相信了傅作翊的鬼话,才将自己后半辈子葬送在一个绝子绝孙的人手里。你以为凭这道墙就能困住我?我若要走,你们谁也拦不住!”她猝然奔出去两三步,眼前竟一阵头晕目眩,身子就像是泄气了一样儿,软绵绵地往下倒,“咚”地一声跌在地上。
耳畔里嗡嗡作响,只听见他“啪”一声拍在桌面儿上,那声响极大,如箭离弦,竟拖出沉闷的余震来:“我若想留,谁也走不了!”
关雪极力转过头去望他,眼前竟渐渐朦胧起来,如同隔着一块毛玻璃,嘴唇哆嗦着说:“你在茶里做了手脚?”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脑子里像是有一团烈火在剧烈焚烧。那卢儇至着拐杖走至她跟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讪讪地笑道:“我更喜欢在杯口上动手。”他随即做了个斟酒的手势,她便恍然大悟,只是那一丝残存的意识依旧不肯罢休地挣扎着,她脸上渐渐浮上来难看的神色,因着药力发作,一颗心竟疾速跳起来,她知道自己是走不成了,永远走不成了……那种濒临绝境的顽抗,让她再也顾不上其他,一咬牙愤然屏住了呼吸,拼死地从长袖子里抽出那管枪来,掀开碎花方布拿枪口对准了他,眼前却徐徐地暗下去了,仅有最后一丝光亮着,她剧烈喘息着开口:“我说过,你们……谁也拦不住我。”
话音犹未落,忽听见“砰——”地一声震响,那种巨大的冲击力冷不防将她整个人向后推开去,她眼前一黑,蓦然昏厥在地。那卢儇身子猛地一震,子弹竟赫然从心口处穿过去,顷刻间像是一根心脉断裂开了,汩汩地有血往外流,他剧痛难抑,整个身子往后仰去。那双红烛还未烧完,啪嗒一声跌落下来,又滚出去好几米远,竟顿在了床榻底下,顺着罗帐一路往上烧,愈烧愈烈,四下里滚滚地散出浓烟来,转眼间那火势便已直趋向上,不顾一切地在那里焚着,仿佛要穿破屋顶一路烧到天上去。那记单薄的身影愈来愈淡,融入炎炎烈焰之中,只剩下那颗炽热的心在律动,她倘若还是清醒的,当时一定在想,他曾经誓言旦旦地说会为自己保驾护航,那么这一刻,他又在哪里……
那郑公馆在北平亦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逢年过节,绝少不了放烟火那样一桩子盛事。几个欧仆凑在阁楼顶上,远远地向着天连连放着烟花,“啪”一下震响,又是一记绚烂到极致的光芒四散开来,整个夜幕仿佛落入了一张偌大的五彩织网里头似的,这端缤纷未落那端又叠上来一层绮丽,灿然生辉。春夜里说不上冷,迎面吹来的风亦是极舒坦的,府里的下人一早在前厅外头一块园子里临时架起了戏棚子,这会子酒席甫一撤下,大伙儿就嚷着要去听戏。
主人家请了北平有名的戏班子来唱堂会,台上锣鼓喧天,咿咿呀呀地正唱着一段西皮流水,四下里一片欢声笑语,那老管家远远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