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满心焦急地跟着朱颜来到了厅堂,目光立刻就落在了一个中年男子身上。只见他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头戴平头巾子,穿着一身宽大的麻布袍,肤色微红,额头和鼻翼两侧赫然是刀刻似的皱纹,只一双眸子神光奕奕。尽管旁边尚有两个同样装束的人,但他站在那里却仍显得鹤立鸡群异常醒目。
只一瞬间。她便本能地感到,这样一个人绝非是信使,只怕是有不同寻常的身份。
双方对峙了仅仅片刻,那中年人便和其他两人一同上前拜见。由于摸不透对方的来路,凌波哪敢不明不白受人的礼,连忙亲自将人扶起。宾主重新落座之后,她朝朱颜打了个眼色,示意把四周侍立的两个侍女都带下去,直到闲杂人等都没了,她这才斟酌着语句问道:“先生说是庭州裴氏地信使。不知道此来带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为了以防万一,她有意用上了客气的尊称,而这话原本是极其妥当的。然而,见对方的目光始终在她面上打量。她那种古怪的感觉顿时更强烈了。此时此刻,她几乎能够断定此人和裴愿有极深的关联,指不定还是愣小子的长辈。正当她仍在猜测的时候,对方终于开口说话了,结果单单第一句就让她呆呆地愣在那里。
“庭州裴先。谢过小姐先前对犬子的搭救之恩。以我地身份,原本不该贸然来长安,只是犬子回庭州之后常常提起在洛阳蒙贵人相助,再加上如今朝廷又似乎多事,所以我考虑再三就走了这一趟。我漂泊在外多年,虽只有一子却教导无方,所以犬子为人有些懵懂,去年更给小姐添了不少麻烦,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心有惭愧。今日登门。第一便是谢过小姐当初冒险施以援手。”
看见人家再次站起身来大礼拜谢,凌波终于慌了手脚。要是不知道这中年人的身份,她兴许还不会这么紧张,可是……这竟然是裴愿的爹爹裴先!平日她可以在肚子里埋怨这位爹爹教子无方,可人家真正面对面地来道歉加感谢,她哪敢生受。此时脸上地表情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好容易才没让人家硬生生地拜下去。
总算是重新落座。她在肚子里很是盘算了一阵,便笑吟吟地说:“裴伯父实在无须客气,昔日裴相国冤死天下皆知,再加上我和……令郎无意相识也算是有缘,他又是心地淳厚的人,我稍加援手也是应当的,更何况这件事大多都是相王之力,该感谢的也是相王。只是,据我所知裴氏一门并不在大赦之列,裴伯父此来长安未免风险太大了。”
裴先闻言微微一愣,倒不是为了人家直言指出他此来长安风险太大,而是为了裴伯父这个称呼。洗马裴昔日在世家中声名赫赫,但随着裴炎被处死子侄全部受到株连,他这一支已经是不可避免地没落了。武家昔日虽然不是什么世家,但现如今武三思重新当权,可以称得上是煊赫,可对方却能如此谦然,甚至流露出几分亲近,那岂不是说,自己的儿子并不是一厢情愿单相思?
流放多年,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地小子了,当下便诚恳地说:“其实,早在女皇当政末年,我便已经得赦,虽说不能复官爵,但却获准回乡,之所以仍然留在庭州,不过是为了局势不明,留一条后路罢了。所以,我遣裴愿去洛阳,与其说是为了谋赦令,不如说是想让他看看帝都风情,以谋将来,谁知道居然遇到那么多事,说来也是我考虑不周。我此来本想去拜谢相王恩德,但到长安这几天颇听到一些不好的风声,不敢贸然行事,今日前来,其实还想请向相王代转谢意。”
如今竟是连刚刚到长安的人也知道相王的门头轻易登不得,这世道真是无话可说了!
凌波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瞥了裴先一眼,忽地想到人家居然没考虑裴家和武家乃是大仇,竟是直接上门找上了她,信心和胆量还真是够大的。从这点来说,裴愿这爹爹果然是一等一的精明人,不是像愣小子那么好糊弄的。
只不过,即便不是看在裴愿面子上,这件事她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办到,当下便预备答应。谁知就在这时候,朱颜忽然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小姐,听说……听说有人告发了定安公主驸马王同皎,小王驸马家已经被封了,如今金吾卫忽然满城出动,正在四处抓人呢!”
话音刚落,凌波便霍地站了起来,而几乎是同一时间,裴先竟也是站了起来,面上惊怒交加。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狐狸精vs老狐狸
凌波惊愕的是武三思动作迅速,这么快就开始杀鸡儆猴。然而,当她看到裴先这模样,不免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他才到长安没几天,之前一直都住在塞外庭州,应该和王同皎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这会儿露出这样的表情,难道是为了同病相怜?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干系重大,她便决定开口问个清楚。
“莫非裴伯父和小王驸马有旧?”
裴先此时的惊怒劲头已经过了,晓得这冲进来的气急败坏的丫头不是外人,他斟酌片刻便解释道:“小王驸马祖上和裴家有旧,他又是仗义的人,所以我此次到长安先是暗地里拜访过他一次,蒙他盛情,昨夜饮宴之后便住在他家里,今早才出门来此拜访。谁知忽然之间有如此大变,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此时,凌波也顾不得面前是裴愿的父亲,连忙追问道:“裴伯父今早离开王家的时候,可有行李以及其他东西留在王家?还有,你出门的时候可注意过有人尾随?”
“我只是昨夜受小王驸马之邀过去吃了一顿酒宿了一夜,并没有带什么随身行李,至于出来的时候……”兹事体大,裴先不敢掉以轻心,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就摇摇头说,“我一大清早出门,外头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人。我还先回了一次客栈结帐,把东西都搬到了临时赁下的房子,这才来了平康坊。小王驸马乃是天子亲婿,莫非也被卷进了什么事端里头?”
“这不是什么事端。”
凌波低声道出了七个字。见裴先疑惑地皱起眉头瞧着自己,她便露出了一丝淡然而讥诮的笑意:“小王驸马豪爽侠义,却结交错了人。他好心收留了两个原本该在岭南数星星地官员,结果反而被人家告了。士为知己者死,可他把卑鄙小人养在家里当成国士相待,最终却被反噬一口。人家告他阴结豪杰,欲图进兵御阙,迫陛下废后。这样的罪名,别说是天子婿,就是天子的亲兄弟。只怕也同样是死路一条。”
若是换成年轻气盛时能够当面指斥女皇的裴先,此时必定会拍案而起,但此刻已近不惑之年的他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寒。早年的两次杖刑给他的身体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每到雨季,那种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他整夜整夜不能入眠。他甚至曾经多次问过自己,倘若时光回到当初,他是否会暂时隐忍以待将来,可世上终究没有后悔药。十几年过去了,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小子,凌波又说得透彻。他怎会不明白其中地意思?
“小姐……”
不等裴先继续往下头说,凌波便摆了摆手道:“裴伯父无需如此客气,撇开其他不谈,只说和裴愿的交情。你单单叫我一声十七娘就好。事出非常,长安城内只怕要乱一阵子,而且若是别人告密,你在外更是寸步难行。若是你信得过我,那就先在我这里住几天。等过了这风头。我便设法让人送你到相王那里去,他和裴愿乃是忘年交,见到你必定是高兴的。”
裴先一向就是当机立断的人,此时哪里会纠缠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然而,一想到昨夜曾经欢谈畅饮的王同皎极可能命丧九泉,他还是感到心中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本能地想开口求恳几句,却硬生生把话吞回了肚子。
虽说裴愿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说这位武家千金可靠。但她毕竟姓武。如果他所料不差,这一次的王同皎案,只怕也是如今权倾天下的武三思所为。他阴差阳错卷入此间,要全身而退就已经得看人安排,难道还能奢望武家人内斗?
“朱颜,你去收拾一个空院子出来。带裴伯父他们过去先住下。然后处理一下先前的拜帖,对外就宣称是我娘地远房亲戚来我家住几天。反正我家的情形自来就没人关心。别人更不会管我家里是否多了几个人。”
凌波对朱颜吩咐完之后,便转头对裴先道:“待会我派几个人去裴伯父你的落脚地把行李拿过来,然后让两个不相干的人过去住着。长安城中若是遍查户籍,只怕是赁下地房子也不安全。”
朱颜愕然片刻,再听那称呼,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裴先也不再客气,道谢一声便跟在朱颜后头出了厅堂。凌波望着他后头那两名犹如哑巴似的随从,心中忽然有一种无比烦躁的感觉。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裴愿太木讷太淳厚,可如今她却分外希望裴愿的这位父亲也能心思少一些,只可惜那似乎是奢望。
为什么一个老狐狸的父亲会有那么一个愣小子地儿子?
她当然没有想到,她在暗自腹谤人家老狐狸;裴先在安顿好之后,却也在暗自盘算她。
裴愿归来之后确实对他提过在中原有倾心的女子,但他听过之后也没放在心上。一来裴愿年轻,二来他觉得武氏女绝非良配,结果问过骆五方才知道自己的愣儿子承了别人不少人情,于是便想趁着亲自来长安的机会了断这桩事。然而谁能想到,他今天亲自登门不但不曾达到既定目的,反而欠下了更大的人情。
此时,原本一直一言不发的随从之一忽然上前低声问道:“主人,我们若是住在此地,一举一动都受人钳制,万一那武十七娘生出歹心可如何是好?”
裴先眉头一挑正要答话,忽然听见外头大起喧哗,不禁心中大凛,立刻朝另一个随从使了个眼色。那人匆匆推门出去,不一会儿便回转了来,面上带着深深的疑惑和茫然。
“主人,外头来的是宫中中使,说是来册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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