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整天形影不离,免不了开口说话,断断续续花筱翠了解到,吴胖子的正房太太在山东老家,从不来天津。这几天吴胖子不在家,后宅的几位姨太太撒了欢,就跟圈养在笼子里的老母鸡,没人看管自个打开笼子门,全都扑打着翅膀四处觅食去了。好大的一座吴家大院,静得活像散了场的戏园子,除了吴贵,隔着窗户只能见到几个干杂役的大兵。花筱翠猜测,那些拿刀拿枪的,大概都让吴胖子带走了。
花筱翠忽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几天见不到欧阳亮,象是少了点嘛,心里空落落似的,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人给她拿主意,心里一点主见没有。既怕吴胖子一步迈进屋子,又恨不能盼着赶快回来,是死是活来个痛快的。她觉得,欧阳副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看得出他同情自己,或许能跟吴胖子垫几句求情的话,不再逼她当姨太太了。又想这不是白日里做梦吗?不沾亲不带故的,吴胖子凭嘛白养活她,这世道当官的哪有干净肠子。又想到两位贝勒爷,她不相信那么英武豪气的人,救了她转手会把她卖了。他们肯定不知道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事先要是知道吴胖子霸占自己,他们还会送自己到这来吗?如果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他们还能搭救自己吗?想着想着又转回欧阳亮这儿来了,这人说话满靠板儿的,又是吴胖子身边的人,兴许能为自己说句积德的话。看面相跟二位贝勒爷一样的英雄好汉,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遭罪?说不定现在正想办法搭救自己呢!
花筱翠在心里边自问自答,自个儿正在屋子里胡思乱想,吴贵抱着个镶满铜活的硬木首饰匣子进来了。他低着脑袋把首饰匣子放在床上,用袄袖擦拭一遍才开口说话:“这是欧阳副官临走交待的,说是等你消了气拿给你。俺劝婶子想开点儿,俺们团长司令大帅不会让你吃亏。”别看花筱翠是个唱戏的,人世间的事知道的不多,总还知道团长、司令、大帅不是一档子事儿。心想别看这个吴贵披着黄皮,顶多是个混粥喝的材料,不然也不会当兵吃粮却干低三下四的差事。不过举止倒还规矩厚道,兴许他能帮自己逃离出去吧?唉,越想越离谱了,赶紧收回心思。不知是女人的天性还是唱戏养成的嗜好,见到那个精美的首饰盒,心里萌生了挡不住的诱惑,情不自禁地打开来看。哎呀天哪!真是金光灿灿令人眼花缭乱,簪子耳环戒指链子一应俱全。有的镶着钻,有的包着玛瑙,有副玉镯更是玲珑剔透。唱了这么多年戏,戴的首饰全是假货,像这么珍贵的首饰,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亲眼目睹。不但能看还能动手摸,要是愿意现时就能佩带上。花筱翠一件一件欣赏着把玩着,顺嘴问吴贵:“这得花多少钱哪?”吴贵挠挠头皮,“说不好,估计把俺卖了也换不来一件。”花筱翠突然话锋一转,“吴贵,你是怎么当的兵?”
花筱翠主动开口说话,令吴贵很兴奋,伸直了腰脑袋也抬起来了,“报告婶子,团长司令大帅是俺爷爷三姨太太的头生子,俺是俺爷爷外宅的嫡孙,论辈分,团长司令大帅是俺的叔。等俺长大了讨不得饭吃俺去找俺爹,俺爹找到俺奶奶,俺奶奶又找到俺爷爷,俺就当兵了。”花筱翠跟听绕口令似的觉得挺哏儿,好奇地问:“这么绕脖子终究怎么回事?”
吴贵并拢两腿认真地回答:“报告婶子,是这么回事。俺爷爷是贩盐的,俺奶奶是大清朝巡抚的原配夫人,俺爹是种田的,俺娘是俺奶奶的丫鬟,俺娘生下俺就死了,俺就成了没娘的孩儿。”花筱翠越听越糊涂,不想再问了。斜了一眼吴贵,从首饰盒里捏起一条链子试探他,“瞧你这么辛辛苦苦伺候我,我也没别的回报你,把这条链子拿去换点零花钱吧。”吴贵闻听使劲摇晃两手,“俺不敢俺不敢,婶子你快收好,快收好喽!”吓得两腿哆嗦着退出屋去。
到了晚上,还没有吴胖子和欧阳亮回来的迹象。
吴贵为花筱翠铺好床,检查完窗户门,倘若花筱翠没别的吩咐,吴贵锁上门就该找地方歇着去了,便照例说了句:“尿桶儿放在床头下面了,尿完还放回原地儿,别再趟洒喽。”不知道是夜里解手紧张,还是高腰洋瓷痰筒使着不得劲儿的缘故,尿桶儿总让她趟洒了。屋里铺着洋灰地,一点不往下渗,几乎天天早上起来,吴贵头一件事就是先拿墩布把尿液涂满地面。臊气味儿弥漫开来呛鼻子,接下来吴贵就得开窗户通风,这屋的窗户不知底细的人打不开,硬木的窗格三寸见方一寸来厚,里外两层中间夹着鼓花彩色玻璃,只有个别的窗户眼儿镶的玻璃是透明的。表面看窗户是死的,实际上每扇窗户都能打开,机关跟窗户帘有关。花筱翠观察了好几天没有看明白,好像是与窗帘拉开的位置有关,到了一定的位置,随便一推,哪扇窗户都能推开。半夜花筱翠悄悄起来,摸到拉窗帘的绳子试过,可是怎么试也打不开。今天吴贵跟她开了话匣子,便想跟他套套话,往美处想,即便吴贵不能帮自己逃出去,套出点底细也好,说不准哪句话就有用。从白天的交谈断定,吴贵是个实心眼儿的人,没有多少弯弯肠子。
见吴贵这就要走,花筱翠柔声柔气地说道:“吴大哥要是不忙,陪我说说话吧,这些日子可把我憋闷死了,生怕哪天说不了话变成哑巴呢。”
吴贵果然实诚,自己拿把椅子靠门口坐下了,“嗯,想说啥事就说嘛,俺听着哩。”
花筱翠难得笑了笑,“我又不会跑,把那么严的门干嘛,往里坐坐说话多方便。”
吴贵听话地往里靠了靠,“这就行了,你说嘛。”
表面看,吴贵是个听话的规矩人胆子也小,谁交给他嘛事都会认真做好的那种人。其实不然,花筱翠这样看吴贵完全不对,往后日子长了列位就会知道,这家伙有多么歹毒、多么蔫土匪、多么犟种又多么不乏硬骨头。眼下,花筱翠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口了,“吴大哥,听你白天说的,好像你老也是个不顺当的苦命人,可是你老好歹还能象个人似的活着。吴大哥你是不知道哇,要是知道我的命有多不济,准得陪着掉眼泪。”话至此眼泪也就涌了出来,撩起衣襟拭着眼泪。斜眼看看吴贵,吴贵果然表情凝重起来,一副专注倾听下去的样子。
“吴大哥呀,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可怜的是,俺打记事儿那天就不知道谁是亲爹亲妈。人家都说没娘的孩子就像蒲蒲草,蒲蒲草还有根呢,俺连蒲蒲草都不如,从三四岁就被人家买来卖去,连根都断了。起小唱戏天天在刀尖上过日子,好不容易逃出来,实指望你家司令大帅菩萨心,没想到却要逼俺做小。吴大哥呀,俺要是你老的亲妹子,你老能愿意吗?”花筱翠先声夺人,把一个重大的是非问题摊给吴贵,看吴贵怎么表态,态度明朗化才能决定后面怎么说。花筱翠停顿下来,等着吴贵开口。
见花筱翠一双泪眼可怜楚楚期待地望着自己,吴贵心中不免升起一股无名的同情,可是他能说什么呢?憋了半天冒出这么一句:“你真的跟她们不一样。”
花筱翠见吴贵开口,急忙擦干眼泪,“吴大哥,你说的她们是谁?”
吴贵指指后院方向,“俺的那几位姨娘呗。”
花筱翠顺着吴贵的话追问下去,“你老说说怎么不一样?”
吴贵说:“后院俺有八位姨娘,有三位起先跟你一样,寻死觅活不吃不喝撞墙摔东西砸玻璃,都是让俺伺候好的。她们不出三天就不哭不闹哩,慢慢的也吃哩也喝哩,拿来的衣裳甭劝自己就穿戴上哩。你比她们耗的工夫长,俺觉着你也差不离了,甭想别的了,等着俺叔回来欢欢喜喜入洞房吧。”
花筱翠斩钉截铁地说:“宁可舍了这条命,我也不当姨太太。”
吴贵见她态度如此坚硬不紧不慢地问:“那你想怎么着呢?”
华筱翠壮起胆子,跪在吴贵跟前哀求道:“吴大哥行行好,趁着你家司令大帅还没回来,高抬贵手把我放了吧!求求你老了。”
吴贵闻听此言猛地站了起来,“你这不是要俺的命吗!咋的?俺把你放了,等俺叔回来不见人,把俺的脑壳砍了当水瓢使唤!”
华筱翠说:“你只要不明着放我,司令大帅是你的叔,不会狠心杀了你。纵然受些皮肉之苦,这些首饰权当对你老的报答。”说着拿起首饰盒,一股脑全倒在吴贵跟前。
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吴贵一下子激动起来,“说那杆子叔,他从来不管俺的死活,他的老婆满筐满篓,俺咋就光棍一条呢。”
花筱翠趁机撺掇道:“干脆跟我一块逃走,这些首饰换成钱足够自己成家用了。”
突然一声闷雷,外边变天了,风头过后紧接着淅沥哗啦下起了雨。吴贵沉默良久,把散在床上的首饰归拢了一下,“你不要胡思乱想,快把这些东西包好喽,早早歇吧。俺该走了,睡觉惊醒点儿,下雨天容易出事呢。”然后走到窗前,仔细拉好窗帘,扭头出去锁了房门。
吴贵走后,花筱翠死活没有睡意,琢磨不透吴贵到底怎么回事。雨越下越大,花筱翠越琢磨吴贵今天的言谈举止越不正常,好像临出门的动作和表情在暗示什么。一道闪电映亮那堆首饰,花筱翠忽然悟到吴贵说的话,“快把这些东西包好。”明明有首饰盒子他怎么不说装好呢?“下雨天容易出事”,会出什么事情呢?想到这儿,花筱翠只觉得心里“突突”跳个不停,摸着黑随便撕了一块衣裳料子当手绢儿,将首饰包好系了两道死扣放在窗台上。扒开窗帘朝外望去,院子里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仔细听听,除了风声雨声雷声连声狗叫猫叫也听不到。花筱翠怀着侥幸的心理,挨扇窗户使劲的推,企图吴贵好心临走做了手脚,给她留了一扇逃生的活路。然而,她胡乱折腾到后半夜,他所企盼的一切,什么也没发生,他死心了,无奈地倒在床上。这时候她才叫万念俱灭,脑子空空的不知想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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